又是一年世界杯，岁岁开花人不同。记忆中那些曾经膜拜的已渐渐老去，那些让人情绪失控的瞬间也在记忆中渐渐淡去。本以为就这样期待世界杯到来，在理智与情感中挣扎要不要熬夜看球，然后在进球那一刻从瞌睡中醒来，在终场哨吹响后蹑手蹑脚上床补觉。突如其来的生活大刹车，让我有了看球的时间、补觉的自由，却没有了一起看球、一起欢呼的朋友和为它笑、为它哭的情绪。于是开始怀念，怀念那些年，怀念我和我的兄弟们一起看过的世界杯……

我是一个看了三十年球的伪球迷，自小泡图书馆，从不爱体育，更别提足球之类的运动项目了。真正沉迷看球还是从93年上大学以后，受对铺的兄弟带动，经历了三年甲A联赛，94年美国世界杯，96年英格兰欧洲杯的熏陶（别问我为啥不提三届美洲杯和四年欧洲联赛，问就是时间和荷包伤不起）。来到重庆的时候正是最有精力和最狂热的年龄，但怎么看球始终是个问题。宿舍只有一台室友从旧货市场淘回来的14寸小黑白，那效果说起来都是泪。电脑和网络还在遥远的未来，曾经去大田湾看过一次前卫寰岛的现场，赛后摸摸干瘪的荷包，发现那竟是奢侈消费。于是，在工地看球成了最好的安排。

1998年6月，法国世界杯开始了，也正是重庆最热的季节，我正在合川南屏汉墓群的考古工地上。二十四年前，南屏墓群所在还是合川的城乡结合部，二十几处高出地面两三米的汉代土丘散布在几百米开外，正面临着已经动工的南屏经济开发区工业大道的破坏。我们七八个人、十来双手要在两个月内完成六个土丘的发掘清理，必须要克服高温，保证每天八小时的工作时间，才能确保建设工程不耽误工期，在经济建设高于一切的年代，我们没有任何能力和理由能够拖延建设工程的实施，只有一个字“干”。

所幸老天保佑，在6、7两个月几乎没下几天雨，持续的晴天保证了我们工作不停顿的同时，也带来了接近五十度的地温。要问有多热，我们那个退伍兵出身的室友号称“夏晒三伏，冬冻三九”，来慰问我们的时候不服气，陪我们在工地上待了两小时就头晕中暑，狼狈而逃了。七八个考古兄弟每天摸黑上工，日落下工，中间最热的四个小时要顶着当头烈日往返驻地。我骑着二六大杠（个太矮二八骑行不能）穿行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十分酸爽，但是对于我来说，中午的这段时间是珍贵的休息和整理工作记录时间，因为晚上是我的狂欢之夜，毫无奉献精神，因为这个夜晚只属于足球！

骑车往返工地与驻地

当时我们的驻地是在合川文管所里的庆福寺大殿，这是一座完整搬迁回来的明清建筑，大殿内的千手观音和五百罗汉石刻保存近乎完好。那时候的考古队经费很少，为了节约经费，且适合作整理场所的宽敞住所实在不好找，合川文管所慷慨地把大殿借给我们作为驻地。除了领队（因为性别不同可以享受单间）住进文管所的办公室，我们六个挖土的“和尚”只有在庙内栖身，每人一张竹板床，铺张凉席就行，最重要的是床脚绑竹竿挂上蚊帐。大殿宽敞，各自寻找角落安床挂蚊帐，我选择了背靠五百罗汉定居，此后数年的发掘工作一路好运，想来是菩萨看在同居两月的份上一直关照？

大家一起安顿行李，准备发掘事宜，我却有点抓耳挠腮，因为我突然发现，好像考古队里就我一个球迷！这个球咋看啊？好在考古队的兄弟们虽然不是球迷，却都很热情地帮忙想办法。文管所的罗所长提供了一间值班室并搬来了自家彩电和VCD，南屏考古工作队的队长是个女中豪杰，给予某球迷特殊照顾，足量供应看球伴侣（啤酒）、候场伴侣（VCD碟片）。于是，这三十三天成了我最狂热幸福，也是最痛苦的世界杯记忆。

每天早晨六点起床，吃完早饭骑上租来的自行车赶到工地，七点准时开工发掘。中午十一点又骑车返回驻地，顺路去南津街上的碟片店租碟还碟，为两场球赛前后的闲暇时间准备精神食粮，然后吃饭、整资料，把晚上的工作移到中午做完。下午三点又往工地赶，直到七点半再伴着落日下班。开始吃饭—看碟—看球—看碟—看球的欢乐世界杯之夜，球赛一结束就要赶紧去睡觉养神。每天睡眠三个半小时却从不担心起不了床，没有也不需要闹钟，因为庆福寺外的巷子对面是屠宰场，每天早上六点准时有即将入轮回的哀嚎声将我们一一唤醒，声音之凄惨保证所有的瞌睡都在一瞬间被吓走。

这一届世界杯群星闪耀，我见证了还长着兔牙的罗纳尔多在决赛时莫名迷失，失去了封神机会；见证了23岁的贝克汉姆被28岁的西蒙尼陷害，险些毁了职业生涯；见证了追风少年欧文的横空出世，除了岁月，没有谁可以让他停下追赶风的脚步；见证了博格坎普在50米开外的神级停球凌空绝杀，虽然我对他恶意踩踏米哈伊洛维奇却没有遭到红牌深恶痛绝；见证了除了前锋全是明星的法国队一路跌跌撞撞，小组赛拿到红牌的齐达内两度用不擅长的头球完成救赎，为法国的球衣添上了第一颗星，曾经风光无限的巴蒂斯图塔为了进入国家队剪掉长发，才在这一届成为世界杯历史上唯一一个连续两届上演帽子戏法的球员；这一届也是名场面无数，布兰科和他独创的“蛙跳过人”让防守他的两个韩国球员成了背景，也惊掉了我的下巴，若要颁发1998年法国世界杯的最佳创意奖他可当之无愧；小劳德鲁普攻进扳平一球后化身睡美人的庆祝动作让我最初以为是致敬格林童话，后来才知道那是致敬普拉蒂尼；布兰科亲吻巴特斯光头的赛前仪式让职业生涯并不出众的巴特斯在这一届成就个人巅峰，据说这个仪式也成了马克龙祝好运的制胜法宝。群星闪烁，流星坠地，哥伦比亚的金毛狮王巴尔德拉马、喀麦隆的米拉大叔、克罗地亚的金左脚苏克、巴拉圭的定位球大师奇拉维特，在这届世界杯上绽放瞬间璀璨。整整三十三天，在瑞奇马丁的《生命之杯》音乐中，32支球队的64场比赛，我一场不拉全部看完，以最狂热的姿态参与了万里之遥的这届在我看来是迄今为止最为精彩的世界杯。

1998年，伴随着世界杯，我也达成了几项个人成就。第一次独立负责一片区域发掘和民工管理，并发现了自己的职业天赋。南屏墓群时间紧任务重，只能每人负责一个土冢发掘，领队骑着自行车来回串场检查，管理民工、遗迹清理、绘图记录都是我们几个自负其责。经过这个工地的锻炼，我才敢于在1999年带着技工独立做丰都玉溪遗址的大范围勘探。同时，由于土丘高大，土丘上的砖室墓早已多次被盗，墓内残留文物全部混作一团，无法分辨个体数量，我们不得不全部打包，清洗后摊在地上，拼一件编号一件，属于六七十件器物的几百上千片陶器碎片摊成十来平方，然后在其中找到可以配对的陶片，画上拼接标识交给负责修复的海哥粘接。在这个工地我发现了自己的拼对天赋，拼接速度超过了粘接速度，台球桌改造的固定沙盘上摆满了等待粘接的陶片，也使我成了考古队里少有的六边形战士。

也是在这个工地，我火箭式地丰富了个人影视知识。为了打发球赛前后时间，领队和我成了街上各个租碟店铺的熟客，除了恐怖片，古今中外来者不拒，从开始的随手一拿就是没看过的，到后来翻箱倒柜才能发现一张冷门碟片。我们俩的口味相投，一个月看下来成了忘年交，一起选碟看碟，一起评论谁的演技不行，吐槽哪部剧情烂。一个月内，我们阅遍盗版碟市场上能见到的好莱坞电影和港片，《肖申克的救赎》《沉默的羔羊》还有《风月俏佳人》都是那会儿看的，周星驰那会儿正火，我们把星爷的老片子包括最难看的《龙在天涯》都翻出来看了一遍，倒也为后来数年工地聊天会增添了无数话题。

还是在这个工地，我走上了喝酒变肥的不归路。没办法，面对工地五十度高温，军用水壶以及里面的凉白开都烫得难以下口。而善于商机的小贩们甚至工地民工家属都会体贴地送来冰镇好的瓶装老山城啤酒（当时好像是四毛一瓶），试想一下，当你汗流浃背时，有人递上一瓶冰镇啤酒，除了焖一口喊一声“爽”，你还有其他选择吗？于是乎，上午一瓶、下午一瓶，晚上看球再两瓶，我就此堕落，不再是1997年报到时被刘馆长两瓶啤酒放倒的纯洁学生了。不过，倒下的是很少喝酒的苗条小伙，站起来的却是无酒不欢的小胖子，造就了方某人1999年与三个山西技工“勇猛作战”，每天饭前一碗醋一碗酒的奇怪传说。不过，让我欣慰的是，在工地结束后的聚餐会上，由于长期睡眠不足，只涨了十三四斤的我还是没有挤入增重前三名，那些不看球的兄弟们每晚都去喝酒撸串，比我增加了一项肥胖理由，除了“酒量满缸”的白某和从来不胖的海哥，人均增肥十五六斤。

就这样，告别了法国世界杯，我们的工地也在不久后结束，兄弟们各自又奔赴重庆各地，开始自己的下一个工地。毕竟地球不停转，考古不停干啊！我也又开始新一轮的期待，期待我的下一次世界杯……

熟悉我们的朋友猜猜背对镜头的考古队员是谁？

图文：方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