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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人:重庆考古网 www.cqkaogu.com 2020-07-31 10:04:57

一、严颜之史料

严颜在《三国志》中无列传,仅附见于陈寿《三国志·张飞传》中的有关记载,文字非常简略:“(张飞)至江州,破璋将巴郡太守严颜,生获颜。飞呵颜曰:‘大军至,何以不降而敢拒战? ’颜答曰:‘卿等无状,侵夺我州,我州但有断头将军,无有降将军也。’飞怒,令左右牵去斫头,颜色不变,曰:‘斫头便斫头,何为怒邪!’飞壮而释之,引为宾客。”

常璩的《华阳国志·公孙述刘二牧志》也提及严颜:“入巴郡。巴郡太守巴西赵筰拒守,飞攻破之,获将军严颜,谓曰:‘大军至,何以不降,而敢逆战?’颜对曰:‘卿等无状,侵夺我州。我州但有断头将军,无降将军也!’飞怒曰:‘牵去斫头!’颜正色曰:‘斫头便斫,何为怒也!’飞义之,引为宾客。”

 

《三国志》

 

两段文字略有出入,但情节相同。最明显的差异是《三国志》称严颜为“巴郡太守”,《华阳国志》中“巴郡太守”为赵筰,严颜则为“将军”。成书稍晚的《华阳国志》当有所本,否则岂敢擅改?任乃强先生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中亦认为应该以《华阳国志》为准。

此外,《华阳国志·公孙述刘二牧志》还有一段文字提及严颜:“刘主至巴郡,巴郡严颜拊心叹曰:‘此所谓独坐穷山,放虎自卫者也!’”

以上文字,就是严颜见于史书的全部记载。

严颜的故事发生在公元214年(建安十九年),此后19年即公元233年(蜀汉建兴十一年)陈寿即出世。陈寿出世时,严颜应该去世不久。而陈寿去世时,常璩已经七岁。从严颜到陈寿再到常璩,时间相距都不是很久远,可以推测,在陈寿的时代,许多和严颜同时代的人还健在;而在常璩的时代,与严颜同时代的人可能均已谢世,但是获得详实可信的资料还是比较容易。因此他们笔下的严颜应该是比较真实的。

 

罗贯中

 

又过了一千多年,《三国演义》的作者罗贯中出世,他在《三国演义》中根据前述史料对严颜进行了再创作,形成很深远广泛的影响。明朝以后对严颜的认知多半是从《三国演义》中来的。

 

二、严颜之影响

在《三国演义》问世之前,严颜的巨大影响早已存在着,兹举数例于后。

唐代贞观八年,严颜的故乡临江郡改名忠州,就是因为该地“地边巴徼,意怀忠信”,出现过巴蔓子严颜那样的忠勇之士。北宋王辟之《修夫子庙记》、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明代曹学佺《蜀中名胜记》、明代陈秉彝《禁土主赛会记》等等,皆持此说。古郡易名是极慎重之事,此说应可置信。同时,唐王朝还追赠严颜为“壮烈将军”并追封忠州刺史。

唐代安史之乱时的忠义之士张兴,其壮烈之举几乎是严颜的再现。据《新唐书·张兴传》:“张兴者,束鹿人,长七尺,饭至斗米,肉十斤,悍趫而辩,为饶阳裨将。禄山反,攻饶阳……兴擐甲持陌刀重十五斤乘城。贼将入,兴一举刀,辄数人死,贼皆气慑。城破,思明缚之马前,好谓曰:‘将军壮士,能屈节,当受高爵。’对曰:‘昔严颜一巴郡将,犹不降张飞。我大郡将,安能委身逆虏?今日幸得死……’思明怒,锯解之。”

北宋大文豪苏轼苏辙兄弟过忠州,双双写下了凭吊严颜的诗篇。苏轼《严颜碑》诗:“……严子独何贤,谈笑傲碪几。……何人刻山石,使我空涕泪。吁嗟断头将,千古为病悸。”苏辙《严颜碑》诗:“……相传昔者严太守,刻石千岁字已讹。严颜平生吾不记,独忆城破节最高。……临危闲暇有如此,览碑慷慨思横戈。”

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在他著名的《正气歌》里将严颜奉为“哲人”“典型”,“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

以上例子不多,但却分量极重,分别为中央王朝之诏令,正史《新唐书》之记载,大文豪与民族英雄之诗句。只须一例,便胜过许多野史杂记。

 

三、严颜是否投降

近年来学界部分人对严颜颇有贬损之词,他们认为严颜虽然高喊“我州但有断头将军,无有降将军也。”但是在张飞的义气感动下,最终还是投降了,归根结底还是“降将军”。

其实大谬不然!

此说所持证据乃是《三国演义》中所描述:“群刀手把严颜推至。飞坐于厅上,严颜不肯下跪。飞怒目咬牙大叱曰:‘大将到此,何为不降,而敢拒敌?’严颜全无惧色,回叱飞曰:‘汝等无义,侵我州郡!但有断头将军,无降将军!’飞大怒,喝左右斩来。严颜喝曰:‘贼匹夫!砍头便砍,何怒也?’张飞见严颜声音雄壮,面不改色,乃回嗔作喜,下阶喝退左右,亲解其缚,取衣衣之,扶在正中高坐,低头便拜曰:‘适来言语冒渎,幸勿见责。吾素知老将军乃豪杰之士也。’严颜感其恩义,乃降。”

但这只是演义,并非正史。《三国演义》中的许多情节,比如温酒斩华雄、三英战吕布、张飞鞭督邮等精彩情节,都是虚构的。同理,严颜投降亦属虚构,不足为据。

 

《华阳国志》

 

正史《三国志》和《华阳国志》是怎么记述这一情节的呢?《三国志》称“飞壮而释之,引为宾客。”《华阳国志》称“飞义之,引为宾客。”这里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飞壮而释之”或者“飞义之”,都只是张飞单向的主动作为,并不代表严颜有什么作为;“引为宾客”的关键词是一个“引”字,依然是张飞单向的主动作为。引为宾客,也只是说张飞对严颜以礼相待,当成宾客而已。张飞单向作为后,严颜有什么反应,是否互动,并不见于记载。不能因为张飞的“义释”就推出严颜必然投降的结论,义释和投降相去何止万里。总之,正史中只见严颜的大义凛然视死如归,而不见严颜投降,即使“引为宾客”,也不是投降,严颜依然无愧于“断头将军”的称号。

还有一种说法是,既然严颜没有投降蜀汉,后世怎么称之为蜀汉壮烈将军?我对此的理解是,凡是跨越两朝的人,其断代均靠后,这里的蜀汉是指时代而非政权。而且“壮烈”二字恰恰证明严颜为“断头将军”而非“降将军”。 

 

义释严颜

 

张飞义释严颜后,严颜还有什么活动?他是怎么死的?正史无一字记载。有一种说法是,建安二十四年(220年)严颜得知刘璋死讯后,为报故主之恩拔剑自刎。此说有明显演义痕迹,就我浅学所及,尚未找到可靠出处,似不足信。

 

四、严颜故里遗迹

严颜是东汉临江人,临江即今重庆市忠县。忠县老城之东有严颜故里,树有“蜀汉壮烈将军严颜故里碑”。1944年陈德甫先生所撰《忠县志》(下同)载:“蜀汉壮烈将军严颜故里碑在东门外严家桥,清同治十二年知州庆征立。石高约一丈、阔三尺。乌程邱宝德书,隶字体,字大约一方尺,旁书小字约三方寸。笔势古朴遒劲,拓者甚众。今渐剥缺。”此碑我少年时经常瞻望,于1966年文革时被毁。

严家桥又叫严颜桥。《忠县志》:“严颜桥,桥建于东涧上。相传为汉严颜故里,故名。桥阔一丈,长约五丈有奇,望之俨若长虹。”桥上历代文人题咏甚多,比较著名的有明代舒容《严颜桥》:“城东流水响潺潺,构屋横遮碧玉环。忠郡几番更太守,桥名依旧匾严颜。挥毫有客工吟咏,乘驷何年任往还。千载忠魂昭不泯,独留壮烈在人间。”清代黄之骥《严颜桥》:“白沙翠竹映清渠,壮烈将军此旧居。一语断头能就刃,几人题柱欲停车。依刘巳引穷山虎,扶汉终看得水鱼。万古巴台同不朽,忠忱长与卫州闾。”     

忠县为了纪念严颜,还将一条街命名为“严颜路”。《忠县志》:“严颜路,治城下南门外沿半边街直抵严颜碑,至马王庙止。”

严颜故里与严颜桥、严颜路,在三峡工程蓄水后,已全部为江水淹没,其方位在今滨江路之下江底。

 

五、严颜墓之真伪

忠县乌杨镇将军村有严颜墓。《忠县志》:“蜀汉壮烈将军严颜墓在治西南二十里乌杨镇将军溪。明万历中知州尹愉重修,清道光五年知州吴友篪又重修,有记,是时墓碣犹有汉严二字可辨。

关于严颜墓,吴友篪重修时就已经有了两种说法,其《重修严将军墓记》称:“闻巴州有严将军墓,州民奉祀惟谨。”巴州即今四川省巴中市,亦有严颜墓。吴友篪并没有武断判定忠州墓与巴州墓之真伪,他认为:“忠(州)为将军故里,生于斯,讵必哭于斯,则巴州有严将军墓,信也。”又说:“(忠)州南二十里将军溪,有严将军墓在焉。溪以将军传,访诸父老,墓为前明尹刺史愉所修,今墓前石碣犹存“汉严”二字可考。或者严氏之祖若父葬于此,未可知也;或将军之子若孙奉衣冠葬于此,亦未可知也。”他主张“两说则两存之,谓信以传信可也,谓疑以传疑亦可。”

除了巴州严颜墓之外,仪陇也有一座严颜墓。嘉庆《四川通志》载:“严颜墓在(仪陇)县东南”。《大清一统志》亦称:“蜀汉将军严颜墓在仪陇县”。《忠县志》在提到仪陇严颜墓时采取了慎重态度,称:“未敢臆断。想忠、仪两地,必有其一为衣冠墓者。”

与仪陇相邻的蓬安,也有一座严颜墓。《舆地纪胜》载:“严颜墓,……墓在(蓬安)州北三十里,绝崖上刻石为识。”

这样一来,就有了忠县、巴中、仪陇、蓬安四座严颜墓,到底哪里是真墓呢?

从清代吴友篪到民国陈德甫,均极慎重,因缺少证据,未曾断论。今天我们来考证这个问题,难度更大。

目前见于记载的四座严颜墓,出现的时间依次为:蓬安墓最早见于宋代,忠州墓最早见于明代万历年间(刺史尹愉重建),巴州墓确定建于明代崇祯十五年,仪陇墓时间无考,大约与巴州墓同时。

这里有两点要指出:第一,见于记载的时间并不等于建墓的时间,也就是说,记载在后的,也可能建墓在前,反之亦是,只是记载无存而已;第二,见于记载的早晚不能作为判断真伪的依据。最早的记载是宋代,那时离严颜去世已经八百余年了,严颜不可能等到宋代才下葬建墓。所有见于记载的墓都只能是重建。也就是说,记载最早的不一定是真墓,反之亦是。所以,判断真伪不能以建墓记载为依据。

那么,怎么来判断严颜墓的真伪呢?可以肯定的说,目前已经没有任何一种方法可以判断绝对真伪,最多只能做些推测。

总观四墓,忠县墓是真墓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其理由有二。

其一,古人归葬故乡乃是传统礼法。古人若埋骨异乡,其子孙有不孝之嫌。“何必马革裹尸还”从反面证明了“马革裹尸还”是一种常态。历代典籍均有“归葬”的记载,如《史记·管蔡世家》:“悼公死於宋 ,归葬。”《后汉书》卷八:“孝文时,……皇太子引博局提吴太子,杀之。于是遣其丧归葬吴。”有少数死后埋骨他乡,日后其子孙都会将其归葬故里。最有说服力的是,与严颜同为临江人且几乎同时代的文立。据《华阳国志·文立传》载,“(文立)少时游于蜀国太学,专攻《毛诗》、《三礼》,师事谯周,兼通群书。……蜀并于晋……被召入朝廷。武帝立太子,选立任太子中庶子,后任散骑常侍。咸宁末卒。帝缘立有怀旧性,乃送葬于蜀,使者护丧事,郡县脩坟茔。当时荣之。”文立死在洛阳,距离临江何止迢迢千里,依然归葬故乡。严颜死于何时何地已无考,但死于四川应无可置疑,死地离临江不会太远,似应归葬故里为是。如此,则忠县墓或为真墓。

其二,忠县乌杨严颜墓出土文物可以支撑这一观点。从2000年开始,重庆市文化遗产研究院在忠县乌杨将军村严颜墓一带进行了大面积的考古发掘,成果甚多。首先是轰动考古界的乌杨汉阙被确定为墓前阙,其次是发现了30座汉至六朝的墓葬及大量随葬品。墓葬的封土包和墓室的大小以及随葬品的精美程度,都显示着墓主人高贵的身份。据当时考古队工地领队李大地先生推断,这个墓群极有可能就是严颜及其族人的墓地。汉代的等级制度极严,没有高贵身份的人是不可能僭越等级在墓前树立巍峨庄严之汉阙的。彼时之临江人,具有此等身份之人惟严颜一人而已。何况这里从古到今都叫严颜墓,溪水叫将军溪,村庄叫将军村。认定为严颜真墓,可能性极大。

作者:陈仁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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