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龙般的沱江,在川北崇山峻岭中左腾右挪,有惊无险的在四川盆地中畅行。然而,当它与万里长江仅相距咫尺、东归大海之路就在眼前时,一座山岗如巨虎蹲伏江边,似乎要将它拦腰咬断……
虎头城全景
这座酷似巨虎的山岗之巅,便是宋元(蒙)战争时期的四川富顺监(南宋州级市,今富顺一带)府衙所在地,史称虎头城。
据《读史方舆纪要》载:“虎头城,(富顺)县西南六十里虎头山上。其山高六十余丈,蹲踞江边,状若虎头。宋咸淳元年,徙富顺监于山上,因山为城,不假修筑,足以御寇。”
虎头城虎头处
是什么原因使得这座被南宋王朝视为经济命脉的盐业重镇整体迁徙至四际断崖的孤山之上?而作为坚持宋元(蒙)战争10年的州一级城市,虎头山上又游荡着多少南宋将士的英魂、尘封着多少保家卫国的英雄故事?
内城外城双保险
春分时节,我沿富泸(富顺至泸州)公路前往怀德镇境内的大城乡。雄峻如城的虎头山,就屹立在大城乡以南数百米的沱江东岸。
车窗外,阳光明媚,春意盎然。而距今740多年前的那一年,这里却没有春天。
公元1274年,已是富顺监军民在虎头山上抵御蒙古铁骑的第10年,与占领了四川大部分地区的数万蒙古大军进行了生死决战。誓死不降的南宋军民,最后从几十丈高的“虎头”处跳崖殉国。
这种悲壮的爱国情操和高贵的武士精神,一直延续到4年后的南海之滨。1278年,年幼的南宋末代皇帝赵呙,被大臣陆秀夫背负着投海自尽,数万南宋将士及家属宁死不降,在悲歌声中走进被鲜血染红的茫茫大海。
在公路旁的大城乡政府驻地,虎头村的李润芳主任已在等候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与公路平行的虎头城城墙,仍如700多年前那样,虎视着这条当年南下出川的重要陆路通道,散发着威猛凛然的虎气。
沿着当年进出城门的古道,我向虎头山攀登。我的第一声惊叹,是因为城墙超乎想象的高大,意想不到的完整!成都西较场保存得较为完好的成都城墙,也不过高10米左右,而虎头城西门两侧的城墙,在本来就高出坡地数米的峭壁之上,又用不太规则的大石条垒砌近10米高。当年主要攻城的装备云梯的高度,还不及虎头城城墙一半。
虎头城城墙
见我面露惊诧之色,李润芳说,这只是虎头城的内城墙而已。原来,除了虎头山上面积约40亩、四周是悬崖峭壁的内城,在临公路方向的半山上,还有自 “虎腰”至“虎尾”用城墙封闭的外城。这既是从军事防御方面来考虑,也是从州级城市的商贸规模来考虑的。这正是虎头城有别于南宋四川抗蒙方山城堡钓鱼城、神臂城、云顶城等的地方。
南宋时,朝廷将富顺的监府转移到虎头山后,不仅高筑内城,又坚筑外城。内城为监府官衙,外城为护城,兼为商贾经营之所。一般百姓则在外城之外栖身,战时入城避难。
虎头城内城有东西两座城门。东门临沱江,主要供南宋水军进出,西门临陆路,供官民商贾通行。此二门位于 “虎腰”两侧。
虎头城城下的沱江(一)
虎头城城下的沱江(二)
如同四川境内的多数抗蒙方山城堡一般,西城门是在我走完贴着城墙根的石板小道时,蓦然出现在眼前的。与高大的城墙相比,高约五六米的西门有些逊色,但站在门洞里细看,其5米多的进深令人感觉分外坚实。
虎头城西门
据说,当年为抵御蒙古军队的火炮轰击,厚重的木门外还包裹了铁皮。城门门洞左侧壁上, “古虎头城”四个字迹漫漶的大字依稀可辨。
虎头口衔梳妆台
进入西城门,我便站在了 “虎背”之上。向右,地势渐高。我沿着荒草没径的城墙,向制高点 “虎头”处前行。
“虎头”是一块巨大的整体岩石。站在数百平方米之阔的 “头顶”,向“虎口”正对的方向望去,滚滚而来的沱江,在虎头城下骤然宽阔,江水平缓而无声息,仿佛被这只巨虎震慑得低眉顺眼。
向下看,是垂直于地面数十米高的断崖。站在崖边多看一阵,不由令人目眩神移,两腿发软。就在这断崖下约5米处,有一块突出于绝壁的岩石,约10平方米的石面坦平,仿佛经人工精心打磨一般。这岩石,当地人称 “梳妆台”。
虎头处俯视沱江
“梳妆台”的传说,来源于南宋虎头城宋元(蒙)战争期间。
当年虎头城南宋守城将军的夫人,自幼习武,胆量过人。为鼓舞守军士气,每日冒险攀下断崖,然后端坐这常人不敢涉足的 “梳妆台”上,镇定自若地梳妆打扮……
李润芳告诉我,她年轻时也敢下去玩,但现在不行了。为了体验那位将军夫人身处的是何等险境,我在众人的辅助下,与同行的一位摄影家溜了下去。
我站在梳妆台上,还来不及体验那种微风也会将人吹下悬崖的战战兢兢的感觉,便惊奇地发现梳妆台下面还有一块突兀于悬崖的岩石,岩面距梳妆台面有三四米。趁着恐惧还未在全身弥漫,我索性继续往下溜,终于在这块岩石上立住了脚。
细看四周,脚下的岩石和头上的 “梳妆台”构成一道罅隙。这道罅隙,正是人们从江上看到的作咆哮状的虎口。“虎口”内衔有一块直径约两尺的圆石,石前,尚有今人在清明时节留下的香烛纸钱的残迹。
今人供奉祭祀的,可是在此跃下崖底的南宋壮士?可是那胆大貌美、一腔报国情怀的将军夫人?
江风骤起,把我的思绪,遥送到700多年前……
南宋末年,蒙古军队大举进攻四川。1242年,川南重镇泸州的西部屏障富顺监被蒙军攻占,泸州岌岌可危。蒙军沿长江顺流而下进击重庆,继而东出四川直捣南宋腹地的战略计划,眼看就要实现。
然而,一位军事天才临危受命,此人便是被任命为四川制置史的抗蒙名将余玠。他在上任的第二年(1243年)收复了富顺监后,用近10年时间,书写了中国古代战争史上浓墨重彩的篇章:沿长江、嘉陵江、岷江、沱江据险修筑钓鱼城、神臂城、运山城、云顶城、苦竹寨等方山城堡,这些城堡互为犄角、遥相呼应,形成完备的方山城堡战略防御体系,有效地遏制了“聚如山丘,散如风雨,迅如雷电,捷如鹰鹘”的蒙古铁骑对四川的攻击。
1259年7月,凶悍暴戾的蒙哥大汗命丧钓鱼城后,继任大汗忽必烈实行怀柔政策,对坚持抗蒙的南宋军民恩威并举。至1265年,四川大部分方山城堡或投降或被攻占,近10万蒙军水陆并进直逼富顺监。同年,富顺监移治于虎头山上,凭借山川之险,坚持抗蒙。
1275年,南宋军民坚守虎头城10年后,粮尽援绝,富顺知监王宗义向蒙军投降,誓死不降的将士们,被蒙军围追至 “虎头”处,最后纷纷跳崖而亡。
当地至今还流传着一种说法,南宋将士是撑着雨伞跳下崖去的。他们并没有摔死,此后的宋元(蒙)战争中仍活跃着他们的身影。据我考察,如此高的断崖,无论撑多大的伞,也绝无生还可能。这种说法,是人们出于对烈士的景仰而衍生的美好想象而已。
明代四川状元杨升庵被流放云南期间,曾经泸州回到四川。他专程登临虎头城并题诗于壁: “新寨屏风旧虎头,寒来暑往几千秋。梳妆娘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白鹤井映状元坟
离开了梳妆台和 “虎头”,我沿着临沱江一侧虎头城残存的墙堞,向 “虎腰”、 “虎尾”而去,作环虎头城一周的游览。
虎头城临江一侧,几乎都是与江面垂直的陡壁,犹如天然城墙。因此,人工垒砌的墙体不高。在稍有突出处,建有炮台,当地人称碉楼。
虎头城炮台遗址
我对“碉楼”一说感到好奇。便请李润芳形容一下她儿时见过的碉楼是何等模样。她告诉我,那碉楼有好几米高,分为几层,顺着楼内旋转楼梯、可上至顶层,可惜在五六十年代拆掉了。看来,虎头城的炮台称为碉楼更为恰当,由此也可想象虎头城的防御工事是多么的完备而坚固,也说明当年的战事是何等的惨烈。
我站在一处碉楼的废墟外沿左右探望,只见如城垣般的陡壁几乎是刀劈斧削而成,无丝无缝光溜溜的,来犯者不要说冒着炮火箭矢攀越,即便无人阻扰,也只能望崖兴叹,无可奈何。
实际上,当年南宋军队在虎头城的防御策略及手段更为周全。用今天的话来说,叫作多重的、立体的防御体系。除西门外与虎头山内城面积相当的外城,在虎头城上下几十里的江段,又有水军的战船驻防。
遥想当年,江面水师帆樯林立,山上陆师碉楼森严。波诡云谲、血火交织的战争场面,不难想象有多么宏大。
从 “虎腰”至 “虎尾”途中,我路过一座小院落。目前虎头山上尚有10户人家,南宋虎头城军民赖以生存的白鹤井,便完好的遗存在一座民宅的门前。
白鹤井井口套着整石雕镂的护圈,乍看呈圆形,细看可知当年呈八角形,只因年代久远,八角的棱角被700多年来的汲水人的脚掌打磨得来成弧形了。
虎头城白鹤井
我俯身凑近井口,向井内看去,发现这口井的构造非同一般。此井距井口约1米多的一圈井壁,系小块岩石垒砌,其石缝便于地表水渗入井内,这与其他水井相似;而距井口1米多以下,则是以整块山石掏凿而成,约10多米深。如此结构,可确保井中所储之水绝无渗漏。没有这口特殊的井,富顺监的南宋军民恐无法坚守10年。
当然,这井储水量毕竟有限,但遇干旱年份,这就是救命之源。事实上,距此井不远的一口面积约1亩多的古堰塘,是虎头城军民日常取水之处。这口古堰塘周边用大条石垒砌,显然也做了必要的防漏处理。
继续向 “虎尾”前行,很快便到了当年南宋富顺监府衙所在地。如果不走近看,这不过是荒草覆盖的一块两百平方米左右的屋基。细看那七零八落地散布在草丛中粗大的断石柱、墩实的柱础,以及衙门前雕琢精美的装饰雕像,仍可想象当年富顺监府衙的壮观和威严。遗憾的是,当年府衙前一对各重四五百斤石狮,在前些年被盗,至今尚未破案。
虎头城南宋府衙遗址
伫立富顺监府衙前,清代康熙副榜李九霞的咏虎头城诗,不禁在我耳畔回响: “宋治古城号虎头,巍峨坤阙壮千秋。爪牙隐伏青山下,噬嗑长吞碧水流。沙草不留仙客恨,野花偏供路人忧。从来恃险无如德,多少金汤在废邱”……
“虎尾”的尾尖,距府衙不到二百米距离。站在尾尖的炮楼废墟处俯视,山下是一层层台地,如层层梯田一般。由于每层台地高差仅数米,因此,“虎尾”应该是重点防御区域。从残存的炮楼楼基的面积来推测,这里应该是守军配置火炮数量最多的阵地。虎头城外城的城墙,也绵延至 “虎尾”,与内城墙共同构成了两重防线。
虎头城外城门
为了从江上一窥威镇蒙古铁骑的虎头城全貌,也为了体验一下当年南宋水师将士的感觉,我从已荡然无存的虎头城东门下到江边,登上了一只打鱼船。
江滩上,散布着沱江其它段见不到的许多峥嵘巨石。这也许是当年水军码头的遗迹,也许是被炮火轰塌的虎头山石。这些巨石好似蹲伏江岸的面目狰狞的怪兽,为虎头城平添了几分神秘和悲凉。
江面波平似镜,两岸青山如黛。如果我的身心不是已置于那腥风血雨的古战场,此时的心情恐怕是另外一个样……
图文:马恒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