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理论上来说,对乡村展开个案研究,需要综合人类学、考古学、历史学、地理学、建筑学、农业学、水利学以及旅游规划等学科的方法。当然,我不可能如此全面,能够融十八般武艺于一身,完成一个理想状态中乡村文化遗产的解构工作。然而,我奉命来到酉阳县花田乡开展田野调查已有一月,时常在这世外桃源般的星空夜雨下思考作为人类学的考古学如何在这里发挥应有的作用?
我们对某个村落进行调查研究,核心要解释它的突出的普遍性价值,用通俗点的语言来讲就是说明它为什么成为一个有辨识度而且奇特的地方。作为个案研究的开端,在大量田野调查的基础上,我们必须把故事讲好、讲完,而这个故事一定包括有关乡村社会体系发展过程的历史。当然,我希望这个故事不仅仅只是一个村落历史的叙述和一堆田野调查材料的堆积。在过去的相关学术论述中,遗产形态、村落历史、聚落功能、社会结构、经济组织、文化形式等内容一直是被反复关注的内容。在漫长的学术进化过程中,其实我们已经意识到中国的乡村是动态的历史和活着的遗产,它结构的变迁过程不是简单的单线历史发展,而是一部社会构造和转型的历史,更是一部城乡背离和统筹的社会生产与再生产的历史。
何家岩村位于重庆市酉阳土家族苗族自治县西北部的花田乡,行政面积约有15.5平方公里,辖有20个村民小组,共计620户2126人,民族识别主要是土家族和苗族,主要家族有何氏和齐氏两大家族以及冉氏、石氏等大姓。之所以重点关注何氏家族的发展史和现状,是因为何氏家族是何家岩村的主体家族。
远眺何家岩村
在历史上,何家岩村的核心区域“齐何二岩”由齐、何两个相对独立的家族村落形成,变成现在的状态则是民国以来的行政力量所造成,要考察家族村落的结构和变迁始终要从还原其原貌开始。因此,重点关注主体家族有助于更深入了解这里乡村社会的历史。
我国著名社会学家和民族学家吴文藻先生有个社区研究的方法论,他认为社区的概念就一个地方人民的实际生活而言要包括人民、人民生活的区域、人民生活的方式(文化)三个要素。按此理解的话,何家岩村算得上是一个标准的“族村”。何氏家族的血缘和婚姻关系是村落形成、发展的基础,也是何家岩村文化景观(包括壮美梯田)形成、发展的前提。过去的宗法制度影响着何氏家族的生产生活方式、经济活动空间、行为特征和文化习惯,并对他们的意识形态有着强有力的制约,造就了这里具有地方特色的耕读文化。我认真拜读过费孝通先生的《江村经济(中国农民的生活)》,按书里的说法和实际的调查,何家岩村还是一个有亲疏关系和地域纽带联结的,兼有血缘和地缘的“族村”。
何家岩村上寨(航拍)
我个人倾向于对何家岩村的文化遗产资源田野调查要在人类学和考古学的领域内联合开展。与田野考古调查类似,人类学学者通常在长期的田野调查后,把调查资料整理出来,按照一定的体例和方法论指导,提炼出论点和论证框架,从区域、族群历史背景出发,把具体材料整理进行分析研究,最后得出一个相对整体的文化形态,这被称之为“民族志”。
从总体来看,相对于考古学,民族志有可能对近世历史的分析研究更加直接。费孝通先生的江村研究、王铭铭先生的溪村研究已经成为比较经典的村落研究案例。当然,缺少考古证据和系统研究,则有可能使得民族志只注重描写社会文化结构中的功能叙述,忽略掉历时性的复杂历史发展,具体来说就是有可能忽略掉一个相对完整的从“过去”到“现在”的村落独有的历史变迁。最后,这种缺环会对乡村文化遗产价值提取产生影响。
远眺何家岩村梯田景观
为了讨论何家岩“族村”,我们尽可能搜集了有关的政治、经济、文化方面的资料,包括田野调查的考古资料、文献资料、口述史资料、统计数据等。相对于区域史和城市史的研究,这个小村落的相关资料少得可怜,并且十分零散。不过基于种种线索,我们依旧能够大体勾勒出这个“族村”地方性共同体的生命历程。
何家岩村何氏祖先自大明隆庆年间在此立业以来,不断耕作繁衍,至今约传14代人,共400余年发展史。我会在田野调查结束后向单位提交详细的报告,具体说明这个家族的社会、经济和文化状况以及与区域内其他大姓的关系。实际上,明清时期,中央集权得到加强,朝廷试图将统治力深入到县级以下的行政单元。在土司羁縻地区的何氏家族之所以能够立族,是和当时朝廷贯彻“宗法制度的庶民化”息息相关。在何氏家族发展的过程中,如果要找一个它族群的特征,我认为应该是自立化。农耕经济的发展必然导致人口的增加,人口的增加必然导致土地资源的紧张,因此,何氏家族的分家分支和一体化大家族式族村发展伴随着年轮的翻滚。我们可以从聚落形态、人口史角度讨论何家岩村的产生、发展过程,还原何氏家族生产生活方式,通过血缘关系分析何氏家族与外界的联系及在区域体系中的地位,呈现出它的范围和影响力,并从非物质文化遗产角度去反馈他们的文化价值观念。这个过程是考验何氏家族改造和利用自然的智慧,维持自然和谐的人地关系发展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何家岩村独特的文化景观形成,并形成动态的、活续的遗产,影响至今。
何家岩村传统民居
关于遗产价值,提一下“文化景观”。文化景观的概念最早在20世纪初在美国的地理学界提出,1992年成为世界文化遗产中的一个特殊类别。现在,文化景观作为整体性的遗产保护方法论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文化景观弥合了既有遗产保护体系中自然与文化的裂痕,使遗产保护范畴从所谓的纪念碑式的、精英式的文化遗产扩大到大众的、与生活息息相关的、动态的、日常的、普通的、广泛的遗产中去,并将非物质遗产要素的重要性提高。从世界遗产分类体系来看,乡村文化遗产是典型的文化景观;从方法论的角度来看,从文化景观的整体性方法来认知乡村文化遗产价值是具有指导性和倾向性的。
因此,何家岩村的乡村文化遗产包括与村落息息相关的物质文化遗产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不仅包括物质意义上的文物系统、生产性的土地形态、聚落、建筑、基础设施、水系、交通路网,还包括涉及人与自然关系的技术、科学、实践知识、土地利用系统、农业生产系统以及农业生物多样性。泛泛而言,皆可将文化景观、农业文化遗产、历史文化名村、传统村落、少数民族特色村寨等纳入乡村文化遗产的表述语境之中。
何家岩村梯田(航拍)
需要说明的是,对于花田乡乡村文化遗产资源的调查和研究范围不止何家岩村一村。花田乡下辖包括何家岩村在内6个行政村,所谓一村一品,我们只能在田野调查的基础上,按照人类学和考古学的方法论,整合资源,把握村落研究中存在的普遍规律和不同个案特点,讨论它们之间的联系与影响,提炼遗产价值。
可以预见的是,在未来几年里花田乡在乡村振兴战略的热潮中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条条拓宽的旅游公路、一个个崭新的旅游景区和一座座开放的农家村舍会改变这里曾经的村容村貌和村民的生活状态,这将使得此次调查的记述也成为花田乡村历史的一部分,其本身也具有遗产价值。
最后,关于乡村传统如何与现代社会协调发展的问题,这受时代的影响。过去倾向于从各地区、各民族的乡村研究中提取代表整个中国传统文化的模式,强调保护与传承。实际上,不管是站在历史的或者未来的角度,乡村的传统从来都不是站在现代社会发展的对立面。关于未来的路,自然不是我就想得明白的。不过,我认为应该有这样的信心,那就是不妨认真审视这个时代,了解时代的需求,以乡村文化遗产价值融于当下和未来,在保护和传承的基础上,更进一步,走得更远,助力乡村振兴战略。
图文:徐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