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有数十万人血拼的重大战役,大多逐鹿于中原。如战国时期发生于今山西省高平市西北的长平之战,东汉时期发生于湖北蒲圻赤壁山下的赤壁之战,东晋时期发生于安徽肥西东记河畔的淝水之战……
然而,十九世纪中叶的中国西南腹地,却罕见地发生了一场数十万人绞杀的生死大战。这场史称“横江大战”的战役,太平军阵亡的将领达50名,近4万士兵战死疆场。此次战役,改变了中国近代史的进程,实际上决定了企图占领成都、从而期望与天京的洪秀全遥相呼应的石达开的最终命运。
渡江绝佳地
横江,是四川宜宾县一个与云南水富县隔河相望的小镇。两千多年前至今,在横江伏龙口宽不到两百米的逼仄峡谷之中,秦始皇开凿的川滇间的官道“五尺道”,仍蜿蜒于峡谷山间;历代运铜进京、运盐入滇的水道关河,仍在峡谷里奔腾不息;内昆铁路和水麻高速公路,在峡谷里飞架盘旋;川滇公路和宜凤、宜义两条通乡公路,在峡谷里亲密缠绕。
横江镇伏龙口
如此咽喉要道,呈现着古今交通发展史的奇观;如此险山恶水,是石达开戎马生涯真正的转折点。
自清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石达开率10万西征军进入贵州、云南后,他便坚定不移地要实现“久想占据四川”(《石达开自述》)的战略意图,并写下了“踏破河山胆气豪,偏师入蜀斩蓬蒿。临当痛饮黄龙酒,不灭清妖恨不消” 的豪迈诗句。
关河与金沙江交汇处
这年,他先后率军于4月和7月,分别在忠州、丰都、涪州一带和江津、合江一带试图突破长江天险,进占成都平原。但是,两次渡江均告失败。
于是,石达开于10月在云南镇雄兵分五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入川南,克筠连、占高县,进至自古有“川滇门户”之称的宜宾县横江镇、双龙镇一带。
横江镇老民居(一)
伏龙口的奇特地势和横江镇堡垒般的清代民居,立刻就给我一种异样的感觉:横江古镇濒临关河,其街道两旁一座座古朴的宅院,大条石垒成的墙基高近一米,用硕大厚重的大青砖砌成的院墙高四五米!如果不是开着石木结构的八字院门,以及门槛前剥落得有些看不出原形的门当和腐蚀得皱纹深深的户对,真令人认为是一座座坚固的营垒。
横江镇清代碉楼
我虽然略感惊诧,但很快确信,在如此牢固的高墙庇护之下的主人,不仅仅是炫富,同时也需要安全感。事实的确如此,横江镇自古便是川滇交界处的重要物资集散地,丝绸、桐油、山货、药材、食盐、茶叶、布匹和日用百货,到这里流转至周边广大地区。尤其是抗日战争爆发后,全国政治经济中心向西南转移,昆明与宜宾两地往来更加频繁,有着水路和陆路优势的横江镇,商业、运输业更加发达,拥有商家千家,人口近万,被称为“小宜宾”。于是,富豪的纷纷诞生,便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横江镇老民居(二)
横江镇老民居(三)
横江镇,是石达开总结前两次渡江失败的经验后,精心选择的一处渡江基地:伏龙口峡谷里,关河河床狭窄河道深切,一旦涨水,其河水被挤压而出,形成的异常汹涌的水势。季节一到,大部队便可飞舟横渡,一举冲抵关河与金沙江交汇的金沙江北岸,然后踏上进攻川中腹地之路;横江镇乃商贸重镇,易于征集大量船只,又因该镇常有匪患,故每一个宅院都犹如堡垒,一旦外围不守,也可凭巷战抵抗。
殊死大会战
因此,石达开率部在横江、双龙、捧印、张窝一带构筑了大量的营垒城堡,坚守这一处强渡金沙江的绝好战略据点。为此,他通令全军:“誓必渡此金河。兵士之有功者军功检点职衔,功高者赏侯爵。”
老谋深算的骆秉章,识破了石达开的战略意图,他用最快的速度跟进,将四川境内能调动的全部清军,集中到横江周边,并兵分三路,欲对太平军进行“兜剿”:北路,于宜宾安边镇金沙江北岸设防;南路,由高县、筠连向横江进攻;西路,则于云南盐井渡、大关一带堵截。骆秉章孤注一掷,决心不惜任何代价,抢在关河涨水之前,将太平军聚歼于金沙江南岸。
横江,是石达开的大部队渡过金沙江最后一处理想之地,再向西,再往上游走,金沙江峡高谷深,江流湍急,小股部队偷渡尚可,千军万马只能望江兴叹。
横江,石达开不愿放弃,也不敢放弃。就在此决一雌雄吧,反正是迟早的事!一场殊死的大会战,即将打响。
1863年1月8日,双方共30万人马参战的横江大战爆发。当天,骆秉章如此向朝廷奏报战况:“石逆知我军渐逼,乃于双龙场增贼营三十余座,势将久踞以老我师。而横江、双龙两处贼垒林立,卡坚路险,我军迫欲急攻,贼(营)中炮石雨下,(我)不免多有死伤。”
由此可见战事一开始便直接进入高潮。
双方激战20余天,太平军各营垒岿然不动,清军却大量伤亡。战局对清军明显不利。
1863年1月30日凌晨,横江镇突然鼓声大震,号角齐鸣,由云南提督胡中和率领的一支清军,从该镇后山小路破卡攻入镇内。这是因为清军在强攻受挫后,千方百计探得了一条通往横江镇的山间秘道。与此同时,被清军暗中收买的石达开部将郭集益、冯伯年也里应外合,同时对双龙场太平军发动进攻。
转眼间,形势逆转。眼看大势已去,石达开只得率余部由横江镇以南的燕子坡渡过关河,退往云南昭通、东川。白果坪的太平军,为掩护大部队撤退,与清军激战后全部阵亡。
横江大战期间,清军的伤亡也十分惨重,除游击将军胡万浦、都司胡东山等众多将领被击毙,身居高位的重庆镇总兵唐友耕也左腹中枪,身负重伤。
如今,10万太平军血战横江时垒砌营垒战壕的无数卵石,如战死于此的4万太平军将士的不瞑之目,仍俯视着滚滚北去的关河……
浴血黄鳝沟
横江大战主战场,位于横江镇以西1公里处。
据时任四川总督的骆秉章给清廷的奏折中对横江大战所述:“其时(关河)两岸聚集悍党数万,夹河为垒,环筑木城土卡……横江镇西二里,黄鳝沟之贼军,三四万人伏墙死拒……铅丸将尽,继以锅铁碎石。”
黄鳝沟,成为有确凿史料记载的发生激战的具体地点。此沟是横江镇郊外的制高点白果坪与另一座山峦之间的沟壑,因沟内土壤颜色自古至今与横江的红土地不同,呈黄褐色且曲曲折折,故名黄鳝沟。
当年,太平军的主阵地设于白果坪,其西临黄鳝沟一侧地势较缓,便成为清军的主攻方向。由于战斗惨烈,清军的每一波进攻之后,沟内都被尸首填满。一旦战斗稍有间歇,太平军便迅速将清军尸首清理至沟口,使之作为肉体障碍物,挡住清军由河岸向沟内进攻的道路。而清军在每一波进攻之前,为使道路畅通,也顾不上对战友遗体的妥善处理了,直接将沟口的尸首纷纷拽入关河。一时间,关河成了血河。
横江大战主战场黄鳝沟
黄鳝沟战斗,甚至引起清廷的震动,四川总督骆秉章在给朝廷的奏折中哀叹,此战使清军“死伤不少。”
由于100多年来自然环境的变化,黄鳝沟内已无流水,密不透风的杂树蒿草将此沟覆盖。但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在沟口填土修沿河公路之前,在沟口周围仍不时挖出尸骨。我驻足沟内,仿佛置身于黄鳝被开膛剖肚后扭曲的躯体,仿佛被笼罩于激扬的腥风血气之中。
我从黄鳝沟向白果坪攀爬。白果坪并不平,而是屹立于关河畔、东南北三方皆为陡壁的山岗,只有黄鳝沟方向地势稍缓。攀至山腰,一排排断断续续的墙垒出现在我的眼前。
横江镇太平军卵石防御工事(一)
一般的古城墙,都是青石或灰砖修砌,远看如巨蟒盘缠山间;而太平军的金黄色卵石墙垒,在残阳夕辉下,如一道道血色长城。
这些堪称奇观、蔚为壮观的墙垒壕埂,自北向东再向南,基本环绕白果坪,且层层设防,自山腰至山顶共4圈。由于太平军是流动作战且战事紧迫,筑垒修墙的巨大卵石,均系就地取材,从关河里采取。
横江镇太平军卵石防御工事 (二)
点将台位于山顶一小块平阔处,在它的周围,竟然还有最后一圈周长200余米、高近4米的卵石筑成的环形工事,这是太平军与清军玉石俱焚的地方。位于环形工事正中的卵石垒砌的点将台,如同多年无人祭扫、野草怒发的大坟包。环形工事突出部的一座卵石垒砌的半封闭碉堡,如蹲伏在杂草丛中的雄狮,随时准备将来犯者撕咬。
太平军进驻横江镇共两个月时间,其间有40多天处于激战之中,这些由山脚的关河之中采集的脸盆般大小且数量巨大的卵石,要搬运至无路可通的山上,并筑成御敌的工事堡垒,真是令人疑有神助。西征的太平军顽强的生命力和坚韧的战斗力,由此可见一斑。
其实,太平军早已是一支非常正规的军队,西征的太平军仍保留着正规作战的军事建制,设有类似如今工程兵的工匠营、土木营,他们遇山开路、逢水架桥、平地筑垒、关隘建卡,以便于主力部队攻守。
白果坪、黄鳝沟太平军“伏墙死拒”,是太平军在横江大战中惨烈的最后一战。 叱咤风云、豪气冲天的太平天国名将石达开,其征战生涯由此从辉煌趋于黯淡。
兀峰石城山
离开白果坪太平军工事遗址,我前往横江镇以南数公里的石城山。
横江镇石城山 (一)
远望海拔1100米的石城山,兀峰独立,绝壁环山,如巨大的石头城堡。因横江镇地处川滇要冲,故易守难攻的石城山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早在唐代,西川节度使韦皋,沿秦五尺道赴云南安抚各少数民族途经石城山时,曾诗赞 “石城山峻谁开辟,更鼓误闻风落石。界天百岭胜金汤,镇压西南半天壁。”
横江镇石城山(二)
有绝险的石城山作依托,进可攻退可守,这本应是上天赐予石达开的一份厚礼。何况据守此山,石达开并不需要花太多的功夫。因为石城山历来只有东、南、北三个方向各有一条险道通向山顶,而在山腰的当道处,均有筑于宋代、明代又予以加固的坚实的城门。
其中北城门最绝,它是利用一块横亘在上山之路的大如两层楼高的巨石,从中剖出一道宽仅1米的石缝,再在石缝上盖顶而成。这道城门,清军的普鲁士炮也拿它无可奈何。且三座主城门下方又都筑有瓮城门,真所谓固若金汤。方圆近20平方公里的石城山上,还有终年不竭的湖泊,为长期固守者提供生命之源。
横江镇石城山南寨门
在石城山上属于太平军的遗迹,是接近山顶处的一道半环山栈道。这是一条在绝壁上掏凿的简易通道,当地人称“石达开栈道”。据分析,这是守山的太平军,为迅速调派机动部队增援出现险情的城门所完成的工程。
我走上了宽仅两尺左右的没有护栏的栈道。由于这条栈道多处已垮塌,脚下的百丈深渊令人头晕眼花,只走了数十米,便不敢继续向前了。
如果石达开不是坚持要实现占据成都的宏图大业,如果不是横江大战的局势骤变,这巍巍石城山,或许可以成为他长期坚持反清的大本营。当然,历史可以重演,不可能重来,石城山注定成为石达开的滑铁卢的见证者。
败走横江镇,放弃石城山,撤退至云南东川昭通的石达开,不会修正也不可能修正渡过金沙江的既定战略目标。事不过三,第四次渡江,明摆着是最后的尝试了,当然要多耍些花招。
正如曾国藩所说:“查贼渠以石为最悍,其诳煽莠民,张大声势,亦以石为最谲”。石达开巧妙地分兵几路:李福猷部进军贵州,回攻川东,引诱沿江的清军回防;赖裕新部又作为疑兵冒充主力被清军当真,以至清军 “诸军相率尾追”。石达开则从容地从云南巧家米粮坝渡过了金沙江。
石达开太平军最终覆灭的安顺场及周边地形
当我离开横江前往石棉安顺场时,汽车在金沙江上的高速公路大桥上一掠而过。天堑变通途,坦荡朝天路,当年只存在于石达开的梦中……
作者:马恒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