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江木船过滩和上行时需纤夫拉纤,竹纤缆绳在岸边岩石上不断擦磨,久而久之,岩石上留下了深深的槽痕。 方本良 摄
“脚蹬石头手扒沙,躬腰驼背把船拉,每天吃的猪狗食,死了河里喂鱼虾。”这是描写川江桡胡子悲惨生活民谣中,传播最为广泛的一首。版本有多个,有些词句不一样,但意思相同。
桡胡子的生活确实凄惨、辛酸,相互之间也比较冷漠。有一次,一只打广船回川,途中一个桡胡子生了重病,船老板立即叫人把他抬上坡,丢下不管了。生病的桡胡子在乱石中挣扎起来,哀求道:“老板也,我还没死呀,把我装回去呀!”船老板心肠狠,其他桡胡子也没谁去搭救,也许无能为力,也许已司空见惯,麻木了。川江号子的书头子唱道:“中途得病最悲惨,就丢你在岩湾边,一床烂席遮上面,那个来照你的闲。”
清代后期的一年,一个英国人租船到重庆,给了船上桡胡子一些赏钱,由烧火保管,拢码头后再分给大家。有一天早上,烧火发现钱少了,全船桡胡子被搜身,找出了那个偷盗者。他不仅遭到一顿暴打,还被抢去身上原来仅有的几个铜钱,又在一个荒郊野外被撵下船去。他身上带伤,已无分文,最后不知是死是活?或流落何乡?
川江船工。1911年,(德)弗瑞兹.魏司 摄
有一次巫峡里涨大水,桡胡子顶着大雨拉纤,突然船打张,靠近江边的一个桡胡子来不及松开褡裢,被纤藤拉进江里,一下子就被浪卷走了。途中歇息的时候,船老板叫人买一些香、纸,烧给淹死的桡胡子。拢码头后,船老板又把工钱结给死了的桡胡子家人,但没有一分钱赔偿。这个船老板算是桡胡子口中声称的好人。
跑船的桡胡子吃高粱米、陈旧米,还经常不够吃。于是,有的桡胡子第一碗饭舀很多,结果吃得慢,等他去舀第二碗时,已甑底朝天。机灵的桡胡子有经验,第一碗装得平平的,马上吃了去舀第二碗,第二碗要装满,吃完赶紧去抢第三碗,使劲装,还用饭勺压一压,能装多少装多少。这叫“一平二满三垒尖”。桡胡子平时吃的菜,水煮白菜和干辣子炒盐。稍好一点的时候可吃菜豆腐,也叫“连渣闹儿”,把水泡过的黄豆用石磨推了,连汁带渣与青菜一起煮食。
拉纤的桡胡子唱道:“脚蹬石头哟手扒沙,找两个钱来哟,喂娃儿他妈。”受苦、受累,为的就是几个工钱,桡胡子称生钱,或者是“身钱”,传下来的只有读音。也许叫“身钱”更合适——用身体换来的钱。
1931年,在支流乌江上,从涪陵拉纤到龚滩约一百八十公里,因乌江特有的“歪屁股”船不用风帆,要走四十天左右,一个扯船子可得身钱四块银元,驾长最高,是扯船子的二三倍,甚至更多。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一块银元在重庆城最高可换铜钱二万八千文,一般情况下换二万四千文左右。当时一碗小面一百文,按现在每碗六元的定价,四块银元最少折合五千七百六十元。这在主城也不算低收入,当时乌江流域非常偏僻,民众普遍贫穷,买到的东西会更多。
活了一百零二岁的三峡老桡胡子谭邦武 黎明 摄
活了一百零二岁的三峡老桡胡子谭邦武,二十多岁时已是上重庆下武汉的年轻老驾长了,收入非常丰厚,一个人养活全家十八口人。1941年,他与另外两个桡胡子闯日本人的关,从巴东运了一船梨子去湖南卖。当地几分钱一斤的东西,湖南卖几角钱一斤,一船卖了二千块大洋。把银票缠在裤腰带里,衣服往肩上一搭,回了家。虽说那个时期物价飞涨,大米卖价比抗战初期涨了十多倍,二千块大洋仍可买三千五百多斤,全家十八口人能吃半年。卖了梨,他们顺便把船也卖了,川江木船在长江中游一带很好出手,那里造船木材紧俏。
激流中上行的木船
民国中期,澎溪河运煤船的桡胡子身钱每月十五块银元,比县政府一个班长的月俸还高五块,而相当于一个班警或公役的月俸两倍。另外货主担心途中煤炭被偷卖,每趟给每个桡胡子两角“欢喜钱”,一个月三趟,酒钱够了。
三峡沿岸都是高山,地瘠民贫,女子都往外嫁,男人娶媳妇非常不容易。但神农溪的桡胡子很早就能在当地盖起瓦房,娶的是山外好地方的姑娘,如果娶当地姑娘做媳妇,一定会选娘家境况比较好一点的。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重庆城的川江木船
“手爬石岩脚蹬沙,为儿为女把船拉。脸朝黄土背朝天,赤脚光膀心发酸。”桡胡子虽然生活悲惨、劳作艰辛,但换来了家人的安稳。
川江上也有很多桡胡子非常贫穷、潦倒,祸根往往是大烟和窑子,身钱都被抽完、逛完了,一辈子未娶。老了,白天沿街乞讨,晚上睡在船帮龙王庙的屋檐下,行内叫“蹲山门”。民国时期,下川江一带跑广船的桡胡子都知道“何拌灯儿”,是个老驾长,认得到江上的每一块石头。如果船老板那点没顺他的心意儿,就变着花样“找事儿”。比如故意把船舷碰个洞。虽然事不大,但修船要耽搁时间。船老板一般都吝啬,只要他喊一句:老板,烧火的说没得伙食钱了。老板赶快“数壳儿”(给钱)。船老板们既恨他,又要雇他,因为他驾船技术好。为了解气,便给他取了个诨名“拌灯儿”。何拌灯儿的身钱当然高,但抽大烟、逛窑子花光了,一辈子没说(娶)佑客。他老了,驾不动船,无家可归,孤零零地睡在江边的篾棚“棕包栈房”里。后来得病死了,栈房老板贴钱埋了他。
巫山碚石镇在巫峡南岸,分上、下两街,中间隔着一条小溪是省界沟,湖北与四川的分界线,上街是四川,下街为湖北。民国时期,上、下水木船常停靠在上街,街上有茶馆十多家,生意兴隆。而下街却无船停靠,行人寥寥,店铺冷清。湖北省主席陈诚颁令,严惩种、运、贩鸦片大烟者,连抽烟人都判死刑。四川是鸦片产地,对种、吸者不追究,只处罚贩运人,也不判死罪。桡胡子中的瘾君子想方设法都要在这里停船,出川的想过足烟瘾,回川的要补足烟瘾。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川江纤夫
沿江城镇过去窑子多,高低档都有,桡胡子去得最多的是“私窝子”,因为价格便宜。码头河滩篾席棚的窑子称“钉棚”,卖身的女人长得难看,一般都在晚上接客,看不清模样,光顾的多是桡胡子和码头上的苦力。奉节、万州等大的码头停靠着花船,卖唱、卖身的都有,方便桡胡子。奉节自古设有税关,上下船只必须报关候验,每天停船成千上万,热闹非凡。傍晚时分,一只只挂着小灯笼的木划子在江面往来穿梭,卖身女子在船上伴乐歌唱,招诱客人。1944年的夏天,万州城江面刮大风,吹翻一只花船,还淹死了一名来自扬州的卖身女。
旧时俗话说,挖煤的炭狗子“埋了还没死”,而桡胡子是“死了还没埋的人”。也许正是这种生存命运,纵容了桡胡子放荡不羁的人生。
作者:陶 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