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12月，重庆市文化遗产研究院对重庆市九龙坡区慈云寺遗址进行考古调查，发现了一批明清时期的僧人墓葬，其中有一座明代墓葬特别引人注目。该墓墓前石质额枋上不仅题刻纪年，还阴刻有“白杨后裔万古阇维”等信息。按照学界对古代墓葬的命名习惯，贴切地称之为“白杨后裔墓”。

白杨后裔墓枋匾题记

一、墓葬形制

该墓葬位于慈云寺僧人墓群A区墓地。形制为仿木结构碑楼石室墓，由碑楼、墓门、墓室三部分组成（图一）。通宽8.3米，高1.98米。

图一 白杨后裔墓正视图

图二 额枋题记拓片

碑楼为仿木结构，歇山顶，两重檐，十柱九间。一重檐下开龛，龛内嵌入长方形额枋一方，中部楷书阴刻“白杨后裔万古阇维”，下部楷书题刻“□罡讲法□瑞阳崇迪”，左右两侧分别落款 “万历壬子年、仲冬月吉立”，字体周围涂墨（图二）。二重檐构筑墓门，立面呈长方形，门楣中部有墨书或阴刻题记，右起第四室门楣阴刻楷书“印”（图三），右起第八室门楣阴刻楷书“正惟／心”（图四），墨书题记因风化脱落无法辨清。门柱多雕凿有抱鼓石，饰有壸门、石鼓、菊花及祥云纹，部分为素面柱。封门为两道，均用两块石板立砌封堵，内侧封门为素面，外侧封门浅浮雕仿木结构门扇。单扇封门宽0.34～0.36、高1.04、厚0.08米。

图三 第四室门楣题记

图四 第八室门楣题记

墓室用加工规整的条石、石板砌筑，共9室，相邻壁共用。单室平面呈长方形，平顶，宽0.68～0.72、高1.04、进深2.5米。

墓室内残留有木棺残块，灰陶板瓦及人骨，葬式可辨为仰身直肢。未发现随葬品。

白杨后裔墓

二、题刻考释

（一）“白杨后裔”解读

从墓葬题刻可知，该墓为万历壬子年（1612年）所建的僧人墓，“白杨后裔”题记表明此墓为白杨禅派法嗣僧人的合葬墓。“白杨”这一禅派在慈云寺的传承是有文献依据的。《锦江禅灯录》卷三《华岩圣可法嗣》载：“慈云价南仙禅师，濮阳刘氏子。家世业儒。因甲申之变，混入戎马中有年，常怀出尘之念。于滇省礼孤月和尚薙染圆具。随本师归蜀之渝城，闢白杨训祖庭，廿有余年，焕然一新。”[1]清代《华岩圣可禅师语录》卷五《赞慈云长老》载：“孤月薙染真子，双桂传法嫡孙。次白杨当山第四，灼然有本有根。既能秘重大法，又能建立山门。可谓知恩报恩，自有儿孙脚下行。”[2]可知，明末重建慈云寺的目的就是“闢白杨训祖庭”，清初慈云寺复兴后，禅宗汇集，白杨禅派虽有所衰落，但其地位仍在双桂禅派之上，在寺内占有重要席位。因此，“白杨后裔”系指白杨禅派的传人。

（二）白杨禅派祖师生平述略

关于白杨禅派，南宋雷庵正受所编的《嘉泰普灯录》有所记载。据《嘉泰普灯录》卷第十六《南岳第十五世（临济十一世杨岐四世）·龙门佛眼清远禅师法嗣·抚州白杨法顺禅师》[3]所载，白杨禅派为临济宗杨岐禅系的支派，由北宋末南宋初的法顺禅师卓锡江西临川白杨寺后所创。其创派祖师法顺禅师生平事迹在稍后的文献，如《南宋元明禅林僧宝传》《五灯会元》《（同治）万载县志》《卍新纂续藏经》《巴蜀禅灯录》等都有记载，但均以《嘉泰普灯录》为蓝本，仅做了少量补充和延伸。

根据文献中的记载，法顺禅师生于北宋熙宁八年（1075年），俗姓文，绵州魏城人（治所在今四川省绵阳市东），幼时神观秀发，七八岁时即视力超群，夜里视物如同白昼，父母觉得他的形貌能力异于常人，因此让他出家。北宋元祐八年（1093年），值法顺18岁之际，在绵阳盐泉县香积寺受具足戒，出家为僧，拜入香积寺（今四川省绵阳市三台县刘营镇）奉和禅师门下。后到成都，师从大慈寺冲悟法师，开始学习《楞严经》《圆觉经》《大乘起信论》《唯识论》等经论。法顺对于“若离于念，名为得入”这句经文，研究了很久也不得法，便去问冲悟法师，法师也不能决断，于是鼓励他去游学。北宋崇宁年间，法顺开始四处游历，先造访襄阳谷隐寺静觉禅师，参学数年未开悟。

大观年间（1107~1110年），佛眼清远禅师居龙门，颇具声名，法顺赴龙门参清远禅师，度过一段漫长的岁月，做遍了各种平凡的杂务，也没有轻慢懈怠。一日，他听到清远禅师在普说的时候，举傅大士《心王铭》中诗句：“水中盐味，色里胶青，决定是有，不见其形。”一段时，心有所悟。后来看到置放佛经的转书架在快速旋转，顿时彻悟，领会了“离念得入”正是一样的道理。于是第二日直接到了方丈室，向清远禅师行礼，禅师问：“真佛在什么处？”，法顺答曰：“在不定处。”清远禅师又问：“既然是真佛，为什么不定呢？”法顺回答说：“如果定了就不是真佛了。”龙门很奇怪，便问为何。法顺说：“水中的盐，颜料里的胶，可有定处吗？”并呈偈道：“顶有异峰云冉冉，源无别派水泠泠。游山未到山穷处，终被青山碍眼睛。”清远听后深表认可[4]。

法顺在龙门时，其师兄善悟禅师应邀住持云居寺，法顺往助，任藏主，住持法堂经教，其时合寺僧众近两千，法席极盛，法顺出力尤多[5]。

南宋建炎初，漕使张琮在临川新建广寿寺，迎法顺禅师开法，名气日盛。绍兴元年（1131年），临川太守蒋璨佩服法顺禅师，请迎禅师到白杨山住持白杨寺（今江西省抚州市白杨镇附近）。法顺初到白杨，只有几间靠木头支撑、不避风雨的破败老屋。法顺带着钵袋，到抚州乡城，从早到晚化得斗粟而还。之前一些僧人得了瘟疫，禅师一到，病渐自好转。于是四方僧人纷纷归至白杨，日趋兴旺。禅师善于激励学者，青原绍灯法师始终侍从，后出世，名声广播。禅师平时待人热情，垂示、勘辨，性耿直，不拘时俗。其中，一个典型的案例就是南宋抗金名臣李纲敬慕法师道行，请了两次，法师也坚持没有去。

禅师一生律身清苦，自己居住在山中，出入杖笠独行。曾经在雪中跌倒，作偈曰：“垂老住山寺，参官走道途。前村雪岭上，蹎倒没人扶。”用以形容年老的自己像被弹劾而罢官的人一样跌倒后无人扶起。绍兴九年（1139年）五月十一日，禅师感到身体有恙，夜里听到开静钟声，突有感悟。病中告诉徒众：“久病未尝推木枕，人来多是问如何。山僧据问随缘对，窗外黄鹂口更多。只如七尺之躯甚处受病？众中具眼者，试为山僧指出病源。”众人所说，皆与病症不相合。禅师拍掌一下，作呕吐声，说道：“好个木枕子。”侍奉的僧人过去看时，禅师已坐着圆寂。火化后收集舍利，拾得目睛，齿，舌数颗同灵骨在塔于寺庙之西。禅师寿64岁，僧腊47年[6]。

法顺禅师在禅宗史上的贡献不单单体现在住寺弘法上，还表现在留给后世的经典语录和法语上。如，上堂语曰：“好事堆堆叠叠来，不须造作与安排。落林黄叶水推去，横谷白云风卷回。寒雁一声情念断，霜钟才动我山摧。白杨更有过人处，尽夜寒炉拨死灰。”又如，示众法语云：“染缘易就，道业难成。只见境风浩浩，凋残功德之林；心火炎炎，烧尽菩提之树。道念若同情念，成佛多时。为众一似为已，彼此事办。不见他非我是，自然上敬下恭。佛法时时现前，烦恼尘尘解脱。”

法顺禅师的一生可谓“阐扬一代时教”[7]，正如南宋枢密使徐师川所评：“善哉道师明眼。而安步方号。足目俱到。则高庵之所以为兄。白杨之所以为弟也。”[8]；清自融也评道：“详观高庵俨临巨刹。卑躬力道。唯众是亲。白杨荒村废寺。激昂崛起。而名跨一时。然二公弘法。俱不满十载。而风教言言。虽百世尚可想见其眉宇。鸣呼盖循道而亡。私之效也。比夫异时怙势肆奸刻众奉己者。何殊粪壤哉。”[9]

（三）“阇维”考

阇维，为梵语，指人死后火化。晋法显《佛国记》：“火然之时，人人敬心，各脱上服及羽仪伞盖，遥掷火中，以助阇维。”[10]《景德传灯录·释迦牟尼》：“请尊三昧火，阇维金色身。”[11]明宋濂 《净慈禅寺第七十六代住持无旨禅师授公碑铭》：“龛留七日，颜貌不变。用阇维法从事，齿牙贯珠不坏。”[12]可见“阇维”一词是对佛教徒火化的一种称谓。但从该墓均原身葬并非火葬的现状来看，一般僧众的葬式、葬仪已趋向世俗化，“阇维”仅仅是一种明面上的形式罢了！

（四）门楣题字考

墓室门楣题字是慈云寺僧人墓地的一大特色。调查结果显示，约60％左右的墓室门楣有题字，主要表现为两种形式：一种是阴刻的方式，另一种为墨书或朱书，前一种较常见。该墓题字包含了两种，墨书题记已剥落无法辨识，可辨者为阴刻题记，第四室门楣为“印”，第八室门楣为“正惟/心”。结合整个墓地其它墓葬门楣题字如“常自安住持”、“照大千之墓”、“智朗”等判断，门楣题字应为墓主人的身份，“印”、“正惟/心”是墓主人的法号。

三、结语

综上所述，白杨后裔墓应是临济宗杨岐禅系下白杨禅派法嗣僧侣的合葬墓。从文献记载看，该宗派起源于江西临川白杨寺，由北宋末南宋初的法顺禅师创立，南宋时在江西地区具有一定影响力，见诸文献且较著名的还有其法嗣吉州青原如禅师[13]，而后其向外界传播，至迟在明代中晚期传入川渝地区，修筑于万历四十年（1612年）的白杨后裔墓即是其实证。明代晚期慈云寺应是白杨禅派的重要祖庭，这也印证了价南仙“随本师归蜀之渝城，闢白楊训祖庭”这一记载。清初慈云寺复兴后，禅宗汇集，白杨禅派仍是寺庙里的重要宗派。白杨禅派的发现和确认，为巴蜀禅宗史注入了新的内容，为巴蜀禅派的研究提供了新视角。

参考文献

[1] 锦江禅灯、黔南会灯录编委会整理.锦江禅灯录·黔南会灯录[M].四川大学出版社,1998:284.

[2] [清]释圣可.华岩圣可禅师语录[M].清康熙三十四年刻本.

[3] [宋]正受辑,朱俊红点校.嘉泰普灯录(上)点校本[M].海口:海南出版社,2011.

[4] 宗文点校.佛道教经典系列丛书·禅宗经典精华(下)[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5.

[5][清]自融等纂. 南宋元明禅林僧宝传[M]. 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1993.

[6] 冯学成等著. 巴蜀禅灯录[M].成都:成都出版社,1992.

[7] [清]自融等纂. 南宋元明禅林僧宝传[M]. 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1993.

[8] [清]自融等纂. 南宋元明禅林僧宝传[M]. 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1993.

[9] 佛光大藏经编修委员会. 佛光大藏经·禅藏·史传部·禅林僧宝传（外3部）[M]. 台湾:佛光出版社,1994:613.

[10] [东晋]沙门释,法显撰.佛国记[M].北京:中国旅游出版社,2016.

[11] 张华释译,星云大师总监修.景德传灯录[M].佛光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13.

[12] [明]宋濂著,黄灵庚编辑校点.宋濂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1135.

[13] [清]聂先编纂,心善整理.续指月录[M].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05.

作者：孙治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