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重庆市文化遗产研究院（现重庆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在丰都县林口墓群发掘了一批墓葬。其中，人们对东汉晚期的M2（即2号墓，同下）最为关注。该墓为竖穴土圹刀把形砖室墓，由甬道、墓室两部分组成，通长554、宽155-258、残高112厘米。M2出土随葬品共计80余件套，包括陶罐、陶瓮、瓷罐等较多的日用器皿，还有大量的陶俑、大型陶房模型、双阙“天门”纹圆形铜牌饰及陶质辟邪摇钱树座等。这之中，辟邪摇钱树座结构复杂、工艺精湛、内涵丰富、寓意深刻，是目前川渝地区所发现同类器型中品相最为上乘的一件，被专家评定为国家二级文物，2019年7月份被选调去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参加“三国志”特展，其艺术性、观赏性不言而喻。

辟邪摇钱树座（以下简称“M2树座”）以半圆形平板为底盘,总体为辟邪绕柱。圆柱用于插嵌摇钱树躯杆，柱身有8个细孔，现有5孔嵌插灵芝。辟邪昂首挺胸，头顾左方，怒目，眉毛向后飘逸，双角竖立，双耳向两侧伸展。口大张，露出二十余颗牙齿，舌尖上卷，腮毛后扬，羽状须毛弯曲下垂。颈竖直，塌腰，翘臀，鼓腹垂地，鳍形脊。粗尾下垂接底盘似蛇形弯曲。左前肢腾空，下以山形扁柱承托。前胸山柱顶端伏卧一三足鸟、背上跽座一人、臀部俯卧一蟾蜍、左前肢下伸出一龙、后腿下探出一虎。摇钱树座长61、宽42、通高61厘米（图1）。

图1  辟邪摇钱树座线图，长61厘米，宽42厘米，通高61厘米

 

M2树座中，辟邪、三足鸟、蟾蜍、青龙、白虎及跽坐俑等表象意义何在？具体所蕴含的文化思想是什么？下面就这些问题做一简单分析介绍。

辟邪又名天禄、貔貅。《汉书》“西域传”上有一段记载：“乌戈山离国有桃拔、狮子、犀牛”。孟康注曰：“桃拔，一曰符拔，似鹿尾长，独角者称为天禄，两角者称为辟邪”。形为龙头、马身、麟脚，形状似狮子，毛色灰白，会飞，凶猛威武，震慑猛兽邪灵。风水学者认为辟邪是转祸为祥的五大瑞兽之一；是中国神话传说中龙生九子之一，它负责天庭的巡察工作，能驱赶妖魔鬼怪、祛除瘟疫疾病等，“辟邪”由此而得名。相传它主食是金银珠宝，自然浑身宝气，因此深得玉皇大帝与龙王的宠爱，成为帝王财宝的守护神。    

三足鸟，也叫三青鸟。《山海经》中有多处关于三青鸟的记述：《大荒西经》记载，大荒之中，西有王母之山，“有三青鸟，赤首黑目，一名曰大骛，一名曰少黧，一名曰青鸟”。《淮南子·精神训》中说“日中有踆乌……”。踆乌即为三足乌，又称为阳乌或金乌。古代神话传说中后羿射十日，射掉的是太阳，而落下的则是三足乌，三足乌就是太阳的化身。晋代郭璞注解说，三足乌即三足鸟。还有《山海经·海内北经》曰：“西王母梯几而戴胜。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由此可见，三足鸟不仅仅代表太阳，而且是陪伴于西王母左右的侍从。

蟾蜍，无尾目，蟾蜍科，两栖动物。考古发现，对蟾蜍的崇拜，历史非常悠久。距今8000年前的辽宁察海新石器时代遗址出土蛇衔蟾蜍陶罐，是我国史前遗址中发现最早的蟾蜍图案。有趣的是，自然界中丑陋无比的蟾蜍，为什么会得到古人的如此之崇拜？有专家认为早期蟾蜍的出现，与图腾崇拜、多子多福及死（冬眠）而复生等文化因素有关。发展到汉代则与神话有关。湖北江陵王家台M15出土的秦简《归藏》中《归妹》的卦辞：“昔者恒我（姮娥）。窃毋死之药于西王母，服之以（奔）月。将往，而妹占于有黄。有黄占之曰：‘吉。翩翩归妹，独将西行。逢天晦芒，毋惊毋恐，后且大昌’”。《后汉书·天文志上》引张衡《灵宪》更直接说出了嫦娥的命运，“嫦娥（在汉代为了避讳汉文帝刘恒，而将“姮”改作“嫦”）窃之以奔月，遂托于月，是为蟾蜍”。《淮南子·精神篇》中说：“……月中有蟾蜍”。

另外，如山东滕州市桑村镇大郭村出土西王母画像石，该图上方中间为西王母，伏羲女娲分踞左右；右上角有一九尾狐；左上方一羽人和玉兔用“杵”在捣不死药，其下方两只蟾蜍共同加工不死药；画面中间下方两座烈火熏熏的炼丹炉，炉子左侧为三个监护官，右侧三个炼丹工（图2）。还有山东藤县西户口村出土的西汉画像石，画面左侧玉兔和蟾蜍共同在捣不死药（图3）。像这样不死药的加工场面，汉代砖、石画像出土不少。由此而知，蟾蜍不但是月宫的象征，而且是担任不死仙药的加工者。其在仙界的重要性了然于目，古代的各种崇拜形式就很容易理解。

 

图2  滕州桑村镇大郭村出土西王母画像石

 

图3  滕州西户口村出土汉画像石

 

龙，亦作苍龙、青龙，中华民族的图腾，古代神话中的东方之神，四灵之一，具有鹿角、牛嘴、狗鼻、虾眼、鲶须、狮鬃、蛇身、鱼鳞、鲤鱼尾、虎掌、鹰爪等，相貌威武，司掌行云布雨，象征祥瑞。白虎，四灵、五星之一，东汉应劭《风俗通义》一书中记载：“虎者，阳物，百兽之长也。能执搏挫锐，噬食鬼魅”。为中国神话传说中的西方之神，同时也是战神，具有避邪、禳灾、祈丰及惩恶扬善的吉祥寓意。从多地出土东汉时期各种形式西王母“龙虎座”的图案看（图4），龙与虎在当时就已经与西王母紧密的联系到了一起，使其变成了西王母神话体系中一个重要的文化符号。于豪亮先生用《焦氏易林·临三履》中“驾龙骑虎，周遍天下，为神人使，西见王母，不忧不殆”的叙述，来解释龙虎座的由来。焦林认为：“龙虎座未必真的为‘座’，而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认为是一种胁侍部类，一种四川地区西王母标志的象征之一”。李凇也认为：“西王母骑在龙虎座上，毋宁说是一种错觉……,严格来说龙与虎并不是座，而是西王母左右的组成部分，即构成完整的西王母有机体”。

图4  西王母龙虎座

 

跽座俑，从其着装及扮相看，它与东汉晚期墓葬中出土的同类型随葬陶俑没什么两样，出现在辟邪背上，应该是得道升天之人。从他头微侧右上仰、面带微笑、眯眼、袖手上供、跽座等特点分析，应该是神仙的侍从。重庆开县竹溪镇红花村M1也出土一件辟邪摇钱树座（以下简称“M1树座”），简报误认辟邪摇钱树座为“镇墓兽”，辟邪背部有紧靠摇钱树躯干的抚琴俑，装扮与M2树座的跽座俑相似（图5）。另外，重庆奉节赵家湾墓地M5出土一件卷角羊摇钱树座，羊位于树座的顶部，羊卷角昂首，胸部两侧羽翼飘飞，背上有鞍，鞍上跨骑一人，人头戴巾帻，身着右衽宽袖长袍，双手紧抱摇钱树躯干，骑羊者正驾驭翼羊升天，M2树座跽坐俑和M1树座的抚琴俑应该是他向往的目的地。其图框内下方中间还有一组图案：座在龙虎座上的西王母右侧，半跪半立一人，手提囊袋，当是西王母的侍从（图6）。M2树座的跽坐俑当与此同类属于侍从。

 

图5  开县竹溪镇红花村M1出土辟邪摇钱树座上的辟邪及抚琴俑

 

图6  奉节赵家湾墓地M5出土卷角羊摇钱树座

 

跽坐俑是谁的侍从呢？根据龙虎、三足鸟、蟾蜍等各自的功能和职责看，M2树座上应该有西王母的存在，如果没有西王母，那跽坐俑的意义何在？我们再看看M2树座，处于中间小平台的上方，似乎有点空缺，明显感觉它与周遭内容繁缛的画面格格不入；再观察小平台表面有脱落部件的疤痕，缺失的很有可能就是西王母（图7）。四川广汉连山镇杜家嘴崖墓出土一件陶质彩绘摇钱树座，高约50厘米，下方有双阙、九尾狐、玉兔、蟾蜍、灵芝、三足鸟、守阙门吏等，其中三足鸟与M2树座上的三足鸟从整体形态、所处位置极其相似，都是位于最右侧，且分体独立凸出，其中间的位置就有西王母戴胜端坐于龙虎座之上（图8）。赵家湾卷角羊摇钱树座图案中，西王母右侧的侍从，是面向中间的西王母。而M2树座上的跽坐俑也是面向中间，面对的应该就是西王母。

图7   M2树座细节

 

图8  四川广汉杜家嘴崖墓出土汉西王母彩绘摇钱树座

 

仅从表象来解读M2树座的意义，是很难阐述清楚的，只有分析研究深层次的本质，才能读懂它承载的文化思想。通过对M2树座上各个元素内涵和外延的综合分析，能够得出其实际上是以辟邪为平台，反映的是天界神灵体系——“昆仑悬圃”。昆仑悬圃就是“悬”在昆仑之巅的“苗圃”。这个“苗圃”与我们平常看见的苗圃不可同日而语，它是天界神灵生活、休闲的场所。《楚辞•天问》云：“昆仑县（悬）圃，其尻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几里?”《注》云:“昆仑，山名也，在西北，元气所出。其巅曰县圃，乃上通于天也。”《淮南子》曰:“昆仑县圃，维绝，乃通天。言己朝发帝舜之居，夕至县圃之上，受道圣王，而登神明之山”。《山海经•海内西经》曰：“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面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岩，赤水之际，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陕西定边郝滩东汉早期M1墓室有一幅内容极为丰富的壁画《西王母宴乐图》(图9)，直观地反映了昆仑悬圃的宏大场景。画面上方有“太一座”的帷幔，周围有神船、鱼车；其右侧西王母坐于灵芝状平台之上，左右有玉女、羽人服侍；其右侧偏上有三足鸟，下方有白象、斑豹、龙等群神众兽舞蹈、抚琴、吹箫、击铙、击钟、击磬、击鼓等娱乐表演。其中还有一蟾蜍和九尾狐在灵芝状的平台上加工不死药；它下方又一蟾蜍杂耍表演甩“飞盘”。我们再观察M2树座，承托辟邪及三足鸟的墩台，外围有意识的雕刻成山形皱褶，就是寓意了昆仑山的宏伟气势；灵芝代表了瑶草琪葩，说明天庭环境郁郁葱茏，生机盎然;西王母、三足鸟、蟾蜍、龙、虎、及侍从等构成“百神”及“开明”之兽。

 

图9 《西王母宴乐图》

 

通过以上介绍，对M2树座有了一定的认识，它反映了汉代以来人们的思想意识、哲学观念、宗教信仰等，无不表现了“升天”文化对人们精神世界冲击力。在这种追求升天成灵、长生不老的文化背景下，当时推上神坛的不仅仅是帝王将相、奇树异花、珍禽瑞兽，还有普通民众。反映了汉代对神话人物塑造的世俗化和随意性，也从侧面体现了造构仙人仙境文化发生、发展的普遍模式。另外，进入仙界，不但长生不老，还有源源不断的财富供给，可以过无忧无虑的幸福的生活，是多么的惬意与舒适。也反映了当时社会中道教神仙思想的发展与流形。

通过对M2树座的认识、研究，对于领悟、理解、弘扬辉煌灿烂的历史文化是一件非常有益的事。M2树虽有空间及特定内容的限制，却也能将本该是场面宏大、内容极为丰富的天庭世界，浓缩在一个小小的摇钱树座上，显示了雕塑大师对神灵文化知识的丰富和对艺术表现形式的把控与自信，从而使雕塑本身的艺术性达到了一个非常高超的境界，这与“昆仑悬圃”文化圈的神秘，构成了一个完美的艺术契合，是多么的难能可贵！

说明：本文原刊登于《大众考古》2022年09月刊，引用时请以原文为准，本网站转载时稍有补充。

图文：徐克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