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笋坝,位于重庆市九龙坡区铜罐驿镇长江左岸三级阶地的一个平坝,闻名于20世纪50年代,是重庆境内的标志性巴文化遗址。此后的60多年间,这个神秘的巴文化遗址仿佛被学界遗忘了一般,直到2020年9月,一群来自重庆市文物考古研究院的考古人再次唤醒了这片沉睡的巴人故土,冬笋坝再次成为学界和社会各界关注的焦点。2020年度冬笋坝遗址的考古发现为探讨巴文化及其融入汉化进程提供了重要考古实证资料。本文试图从考古亲历者的视角讲述2020年度冬笋坝遗址考古的发现、探索与保护的历程。
冬笋坝遗址2020年度考古工作田野部分的工作已经结束有一段时间了,作为近年来重庆地区巴文化的重要发现,深受学界和社会各界的关注。作为工作队的一员,我有幸见证了本次考古发现的全过程,从工作前期毫无头绪的无助、探寻墓葬的艰辛、发现船棺的欣喜、遗址后续保护的多方博弈,一点点、一幕幕不时在我脑海中浮现,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神奇的冬笋坝
冬笋坝,现为铜罐驿镇镇政府所在地。冬笋坝这个地名很容易使人望文生义,误以为此地盛产冬笋。查阅相关文献,并询问当地老人得知,冬笋坝是因坝上曾有两根一两丈高貌似冬笋的石头而得名,但石头早已消失,反倒显得有些名不副实了。
20世纪50年代初,这个位于铜罐驿老街上游三、四公里处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平坝,因成渝铁路贯通,在此设站,而迅速发展起来,逐步取代了铜罐驿老街的地位,成为了该区域的经济文化中心。伴随着冬笋坝区域的快速发展,部分企业也进驻冬笋坝,与冬笋坝遗址发现密切相关的重庆建筑公司冬笋坝砖瓦厂也在此列。砖瓦厂在取土的过程中,破坏了其下的战国晚期墓葬,部分出土于墓葬的铜器也被当做废铁收去了。正是这一无意的举动,让西南博物院在收购古旧铜器时发现了这批出自冬笋坝的“巴蜀文化”兵器,冬笋坝才被发现,并作为巴文化研究标志性遗址开始登上历史舞台。
重庆建筑公司冬笋坝砖瓦厂生产产品(九龙坡区文管所陈锐供图)
1954年7月,西南博物院的考古工作者来到了冬笋坝,开始破解这片巴人长眠之地的文化密码。先后开展了四次考古发掘,共清理战国至汉代墓葬81座,墓葬形制较为多样,其中以船棺葬最具特点。墓葬形制及出土随葬品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首次为巴蜀文化研究提供了考古实证资料,迅速引起了考古学界的广泛关注。随后,《四川船棺葬发掘报告》的发表奠定了冬笋坝遗址作为巴文化研究标志性遗址的重要地位。
1954年冬笋坝遗址发掘现场(采自《四川船棺葬发掘报告》)
《四川船棺葬发掘报告》封面
时光飞逝,转眼间到了2020年,世人已渐渐淡忘了冬笋坝,只有巴蜀文化研究学者还仍然心心念念着。原来还有些荒凉的平坝已经被铜罐驿镇市镇设施所覆盖,一座座高楼和厂区静静地矗立在那里,这种变化虽不能说是沧海桑田之变,但已然没有了曾经的影子,让人无法感受到一丁点儿历史的余温。
冬笋坝遗址周边环境(1954年拍摄)
冬笋坝遗址周边环境(2020年12月拍摄)
2020年,重庆市文物考古研究院计划重启冬笋坝遗址的考古发掘工作,但不知巴人遗存是否还会像60多年前一样,层出不穷、熠熠生辉,还是伴随着地貌环境的巨变,已然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在满怀期待和无尽忐忑的复杂情绪中,2020年度冬笋坝遗址考古发掘工作开始了。
进驻冬笋坝
2020年9月10日中午,重庆市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长白九江召集我们工作队作行前动员,再次强调了本次工作的项目背景、重大意义、基本要求以及注意事项,指出本次冬笋坝遗址的考古发掘意义重大,应该纳入巴蜀文明进程研究的层面进行考量,势必将会掀起巴文化研究的新高潮。因此,此次工作首先要对以铜罐驿镇为中心的区域进行系统的考古调查勘探,包括可能存在的居址类遗存也要从聚落考古的角度进行重视;其次要注意以前考古调查周边区域地形地貌的观察、既往卫星图片的判读、剖面观察、考古勘探及试掘等方式的综合运用;同时要重视对口述史、重要线索的梳理与整理,并且要强化对既往考古资料的收集与再研究。一定要多措并举,寻求突破,在已有发掘成果的基础上,还应该加强宣传。白院长语重心长的话语,既是在交任务也是在教方法。
下午,范鹏、许高明、王贵平和我一行四人前往位于九龙坡区巴国城的九龙坡区文物管理所对接工作,这里的巴国城似乎和真正意义上的巴国没有丝毫的关系(后期对于冬笋坝附近的乡民的访谈中,乡民们反复强调巴国城不应该在步行街而应该在冬笋坝,这或许可以理解成当地的文化自信吧)。时任九龙坡区文管所所长陈玉瑶以及刘光霞、陈锐、汪国凤等一起接待了我们。我们向文管所的同志们就本次工作的任务及工作计划进行了说明,刘光霞还分享了她掌握的在江边台地曾发现过青铜器的线索,指定由汪国凤负责本次工作的对接与协调,商定文管所一行将于次日上午前往铜罐驿镇文化中心协调后期的青苗及附着物赔付、用工等问题。
约下午5点左右,我们一行几人到达铜罐驿镇。
冬笋坝初体验
出于对巴人故土的向往和急于发现巴人墓葬线索的紧迫感,我们顾不上休整,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对冬笋坝遗址进行踏勘。
首先,沿着轩宇宾馆后的山坡转悠,这些山坡多为砾石堆积形成,与报告中的黄土层大相径庭,不太可能埋藏有巴文化墓葬。接着,从红蜻蜓炼油厂附近的山包转到了滨江路,红蜻蜓炼油厂附近的山包为裸露的基岩,也无收获。沿着滨江路观察左侧的山包,能够看到的山包基本都在成渝铁路线以东,联系到冬笋坝遗址的墓葬发掘基本在成渝线以西,这些山包有战国至西汉早期的墓葬可能性也不大,江边基本为沙滩,基本无发现墓葬的可能。
我们第一次踏查
沿着一条小路上行,这里矗立着一座小庙,我们来到成渝高铁铜罐驿站。这个承载了区域兴盛的小站,随着成遂渝高铁、成渝高铁等投入使用,昔日繁忙的成渝线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只剩下交错的铁轨、成片低矮的车站用房、招待所等建筑设施仍然执拗地记录着铁路运输繁忙时的荣光。行走在铜罐驿街道上,道路两侧还有着许多20世纪90年代街镇的特色,如新华书店、印刷厂、粮站等等。
铜罐驿火车站
冬笋坝粮站门市部
最后,我们来到了罐头厂家属区。在一栋集体宿舍楼前碰到了一个60岁左右的男同志,他误以为我们是调查当地居民生活状况的工作人员,从罐头厂曾经的辉煌说到了衰落的原因,他诉说曾经辉煌时满脸自豪,分析衰落原因时不甘与愤怒,当下没落的无助与心痛,这个老牌国营大厂的过去与现在,似乎也与冬笋坝遗址的过去与现在完美契合。在灯光球场上,我们惊扰了正在打盹的两只狗狗。狗主人或许将我们当成了负责拆迁或者是搞建设的,并不是很友好,反复强调她的两只狗狗会咬人,曾经也咬过不少人,目的就是想让我们知难而退,不要在这里瞎转悠。这片区域除了还没有拆除的两栋6层宿舍楼外,到处是房子搬迁拆除后的建筑废弃物,对于后期的考古勘探来说难度太大了些。
罐头厂家属区调查时待拆迁状况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我们不得不结束田野踏查,除了熟悉了冬笋坝的环境外,可以说是一无所获。但是,好事多磨,或许巴人先民们正静静躺在那里等着看我们的忙碌无为;又或者正期待着我们能抢在基建掩盖前替他们解除“封印”。
墓葬都去哪儿了?
9月11日上午,我和范鹏参与了文管所组织的冬笋坝遗址沟通协调会。会上,范鹏就本次工作的任务、目标、工作计划等进行了说明,也请铜罐驿镇有关部门协调解决青苗补偿和考古工作用工问题。被寄予厚望的前文化站负责人刘德云也参加了会议,简单介绍了一下出土铜器地点的情况,我们心中希望的火苗被点燃了起来。会后,在刘德云的带领下,我们前往现场踏勘。首先,是政府大楼前的广场台阶旁的桂花树下。据传,在2008年政府楼修好后栽种桂花树挖坑的过程中,发现了柳叶剑和铜戈等器物,当事人有政府工作人员刘兵等人,出土铜器后来上交给了九龙坡区文管所。这一信息得到了随行的文管所刘光霞的确认,这个地点的墓葬初步可以确认。在刘德云的带领下,我们继续前往传说中出土了较多铜器的老区公所附近区域(老派出所及家佳超市对面,后期的调查工作中也得到了当地居民的证实),现在这里是出租门面房,进行考古工作将要面临很大的工作难度,刚刚升起的希望火苗被现实无情地浇灭了。
老区公所附近出土铜器位置
中午回到宾馆,我和范鹏没有丝毫的睡意,残酷的现实容不得我们有半点懈怠。我们坐在一起,将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的卫星航片一遍又一遍地放大,对照发掘报告中的地形图,结合奥维地图,希望能够确定既往考古发掘区域并寻找本次考古发掘的可能性区域。经过反复对比,基本确定了既往发掘区域,并且推断在糖厂区域可能有未被发掘的墓葬埋藏。
虽然是“按图索骥”,我们仍然难掩心中的兴奋,就差击掌相庆了。随后,我们叫上许高明和王贵平,来到了糖厂区域。这里除了厂房和水泥硬面别无他物,但我们发现了后来被称为象鼻嘴的黄土台。顺着通往江边的道路,我们来到了一座楼房前,打算找楼前的一位当地老人问问小地名和附近情况。这位老人名叫王万益,非常热心,我们和他聊起了巴人船棺。没想到,他居然对这个问题非常了解,也打开了话匣子。王万益老人告诉我们,他曾经在船棺上玩过,这件儿时的“玩具”后来被运到了位于枇杷山公园的重庆博物馆,他还曾在重庆博物馆见过这具船棺。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我们意识到这将是我们本次工作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我们不得不冒险邀请走路都有些颤颤巍巍的王万益老人带我们前往船棺所在地。好不容易来到了一扇大铁门前,由于铁门有大锁锁住,王老先生便隔着大门指向一根高高耸立的电杆(这根电杆发掘期间成了我们的旗杆,或许是冥冥之中的某种巧合吧),告诉我们那座船棺就位于电杆附近。虽然我们有些将信将疑,但这恐怕是今天调查工作中最为重要的收获了。在此,感谢这位对船棺非常熟悉且后续有持续关注的王万益老先生。
王万益老人所指神奇电杆
连续半个月的田野考古调查、口述史调查,重点调查铜罐驿镇周边至老铜罐驿的黄土台地,共发现了佟家院子区域(毗邻20世纪50年代发掘的南区土台)、铜罐驿粮站、童家坡、象鼻嘴等黄土台。口述史调查方面主要围绕20世纪50年代考古发掘的区域与规模、近年来有铜器出土地点开展,访谈对象多为当地老者、原罐头厂工人、原砖瓦厂老工人以及供销社、废品收购站工作人员。大家都非常热心,特别是罐头厂原工会主席林主席多次带着我们寻访老工人。其中,卢厂长在现镇政府广场指明了当时出土船棺的位置,涂远辉师傅回忆了罐头厂修礼堂挖地基时曾发现船棺,谢德超介绍了在建设村1组55号房前便道修建时曾发现铜器......这些都为后期考古发掘区域的选定提供了重要参考。这一过程虽然时间不长,但收获很大,基本完成了预期目标。九龙坡区文化馆书记唐国庆(原九龙坡区文物管理所负责人)多次前往现场分享他掌握的出土文物信息,已退休多年的前铜罐驿镇文化中心负责人杨维义也给了我们很多帮助。
罐头厂卢厂长现场确认船棺发现地点
通过对既往考古资料及近期考古调查与口述史调查信息的综合分析,我们认为罐头厂运输队职工宿舍区域南侧、东侧为既往考古发掘和船棺发现区域,已经不具备进一步考古发掘的价值;罐头厂运输队职工宿舍区域北侧至建设村1组55号铜器发现地点,很可能为冬笋坝遗址墓群的重要组成部分,且未经发掘。经过慎重的分析讨论,我们决定对这一区域进行考古试掘(因地表有硬覆盖面及建筑废弃物,考古勘探的效果不佳)。
这片区域属于冬笋坝遗址即将公布的建设控制地带范围,现为罐头食品总厂职工危旧房排危改造安置项目。如果不是九龙坡区文物管理所获悉重庆工合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重庆才宇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委托重庆元明建筑工程有限公司在距离区级文物保护单位巴人船棺遗址约50米处的铜罐驿镇罐头厂职工宿舍片区进行旧房拆除操作,时任负责人唐国庆于2019年7月30日签发了《关于加强区级文物保护单位巴人船棺遗址保护的函》,明确要求项目业主单位和施工单位在开展前置调查前不能施工。此时,这里已是高楼林立,回看不远处已经建成的高达20多层的安置房,我心中一阵后怕,地基和地下车库足以让巴人墓葬荡然无存。在与建设业主就考古试掘进行沟通的过程中,其法人代表罗文国(九龙坡区人大代表)对文物保护工作非常支持,没有设置任何障碍。
考古发掘区计划修建的高楼
初战告捷
9月24日,我们围绕王万益老人提示线索的电杆布设了探沟两条,分别为南北向长15米、宽3米的1号探沟,东西向长10米、宽2米的2号探沟。1号探沟建筑废弃物非常厚,最厚的地方约3米。没想到,刚清理完建筑垃圾,惊喜突然就出现了:一枚稍残的秦半两横空出世,又见有零星战国晚期至西汉早期陶片,估计是墓葬被损毁后所遗,看样子这里是冬笋坝遗址墓葬区的一部分,只是保存情况较差,但希望还是有的。又过了几天,2号探沟也传出喜讯,发现1座有所损毁的土坑墓。随后,我们布设了3号探沟和4号探沟,3号探沟为东西向,长30米宽2米,没有发现墓葬迹象;4号探沟南北向,长15米、宽2米,发现4座土坑墓,且均延伸入西侧的房子。这时,麻烦又来了,面前压着的这排两层楼高的砖房能拆吗?建设业主会不会漫天要价?我立刻向我院考古研究所所长李大地汇报了这一情况。李大地所长迅速赶到现场,与建设业主反复沟通,最后以我们可以接受的价格成功拆掉了压在墓葬上方的砖房。拆除砖房后,墓葬一个接一个暴露出来,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又一个的惊喜。(未完待续······)
文稿:代玉彪